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安娜敲敲門。雖然沒有回應，但他感覺到屋裏有人在動，便靜靜推開門。

  床上有一名少女好像才剛醒，昏昏沉沉的，上半身坐了起來。

  她簡直判若兩人。

  幹澀肮髒的金發如今散放著美麗光澤。消瘦凹陷的臉龐，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已然迅速恢複了豐潤，幹裂的嘴唇也變成健康的粉嫩唇色。

  就她的整體外觀而言，與其說是美人，不如說適合用俏麗來形容。

  年齡也微妙地看得出來。大概介於十五到十九之間吧，然而人間地獄般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超過年齡的陰沉。

  幽香給她穿的衣服是白色睡衣。不過可愛睡衣上常見的摺邊或蕾絲等裝飾都極力省略，樸實無華。

  “我想你應該已經完全複元了，身體感覺怎麽樣？”

  沒有回答。空洞無神的視線毫無轉向安娜的氣力。不過安娜似乎並不以為意，繼續說話。不，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沒期待對方會答話。因為她看出女子茫然的表情，屬於那種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人。

  “肚子餓不餓？我帶吃的來了。”

  這是她從餐館連碗一起買來的。

  裝在木碗裏的粥，是用帶點色澤的高湯煮成。裏麵放了一些麻油增添風味，散發出令人食欲大動的香味。

  對香味產生反應，女子的臉略微動了一下。

  “來，請用。”

  看到女子並非完全躲進自己的世界裏，安娜將放了木湯匙的碗遞到女子麵前。

  女子雖然動也不動，但安娜也不勉強叫她吃。

  如果這裏有第三者的話恐怕早已不耐煩了吧，經過了長長的一段時間，女子的手臂慢慢動了動。那是害怕遭到毒打的僵硬動作，縱然外傷已經完全治愈，烙印在記憶裏的痛楚卻依然留存。

  她抓起木湯匙，小小撈了一匙粥，然後送進口中，吞咽下去。

  十倍粥很濃稠。安娜請店家把材料切到非常細，慢火熬煮的十四種材料，不用咬就可以吞下去。

  喉嚨上下移動，粥滑進了胃裏。

  女子的眼睛隻稍微動了動。雖然真的隻是小小的動作，卻是從精巧人偶到人類的變化。她的另一隻手一邊發抖一邊移動，從安娜手中接過碗。

  安娜用手扶著碗，放到比較方便她進食的位置。

  女子把木湯匙用力捅進抱在手中的碗裏，狼吞虎咽地把粥灌進胃裏。

  如果粥沒有剛好放涼到適合的溫度，照她那種焦急的吃法肯定要燙到舌頭。粥水從嘴邊溢出，弄髒了胸口睡衣，但她絲毫不在意。與其說是吃，不如說是用喝的。

  女子用跟剛才完全不能比的速度吃完了粥，抱著空碗呼出一口氣。

  變回了人的她，眼瞼沉重地緩緩閉上。

  滿腹感、清潔柔軟的衣物，還有擦洗幹淨的身體帶來了相乘效果，舒緩了她的精神，開始受到睡魔襲擊。

  然而，就在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線的瞬間，她猛然瞪大雙眼，害怕地縮成一團。

  是害怕閉上眼睛，還是怕現在的狀況化為泡影消失呢。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一旁看著的安娜並不知道。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安娜為了讓她安心，溫柔地對她說：

  “一定是你的身體需要睡眠吧。不要勉強自己，好好睡一覺吧。隻要待在這裏，你就不會遭遇到任何危險，我向你保證，等你醒來，你還會在這床上的。”

  女子的眼睛第一次動了起來，從正麵看見安娜。

  藍色眼珠缺乏光彩，且毫無力量。不過，那不再屬於死者，而是活人的眼睛。

  她的小口輕啟——閉上。又再度張開——再度閉上。就這樣重複了幾次。安娜溫柔地看顧著她，不做任何催促，隻是默默地注視著她。

  “啊……”

  最後她的嘴唇分開，漏出了幾不可聞的聲音，接著很快說出了一句話。

  “謝……謝謝……你。”

  她的第一句話不是確認自己身處的狀況，而是先道謝。掌握到她的一部分個性，安娜露出不同於平時演技的真心微笑。

  “不用在意。既然我已經救了你，我會盡可能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女子的眼睛稍微睜大，接著嘴巴開始抖動。

  一對藍眼睛變得濕潤，淚水奪眶而出。女子接著張大了嘴，一發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

  不久哭聲當中，開始夾雜著詛咒。

  她詛咒自己的命運，憎惡賦予自己這種命運的存在，怨恨至今為什麽沒人伸出援手，詛咒的矛頭也指向了安娜。

  要是能早點來救我該有多好，就是這種怨言。

  接受了安娜的善意，受到有人性的對待，使得她忍受至今的某個部分崩潰了。不對，也許該說是她取回了人類的心，而再也承受不住至今的痛苦回憶吧。

  她使勁亂扯頭發，發絲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響被扯斷。纖纖玉指上纏繞著無數金絲，用來裝粥的碗跟湯匙一起滾到床下。

  安娜默不吭聲地看著她發狂。

  她的怨言全都罵錯了對象，根本隻是找碴。有些人聽到她的怨言，也許會覺得不愉快，火冒三丈吧。然而安娜的表情沒有怒意，美麗精致的臉上隻有寧靜。

  安娜探出身子，抱住了她。

  那種抱法就像母親擁抱自己的孩子，不，應該更像友人之間的擁抱，沒有一絲邪念，隻有無限溫情。

  她的身體雖然一瞬間變得僵硬，然而那種溫柔的抱法，使她凍結的身子稍微放鬆。

  “已經沒事了。”

  安娜像念咒文般一再重複這句話，溫柔地輕拍她的背，如同安撫哭泣的孩童。

  女子抽咽了一下，然後她漸漸體會安娜所說的意思，將臉埋進安娜的胸前，哭得更淒慘了。隻是那種哭法，跟剛才有一點點的不同。

  經過一段時間，當安娜的胸口被她的眼淚弄得全濕時，她才好不容易停止哭泣。她慢慢離開安娜的懷裏，低頭隱藏羞紅的臉。

  “啊……對不……起。”

  “請別放在心上，這對女仆來說是一種職責。”

  安娜從懷裏取出洗得幹幹淨淨的手帕，遞給她。

  “請拿去用吧。”

  “可……借……這……幹淨的……”

  女性膽怯地問道，安娜伸手抬高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害怕得不敢動時，手帕溫柔地擦過她的眼睛，以及殘留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