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話，怎麽可能是真心的。

  我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正麵看著她。

  “別說什麽活夠了這種話啊。”我實在不會安慰人，隻能說出些別扭的道理：“你還沒享受到人生的美好，不是嗎？”

  “是啊……是啊……”

  她背過雙手，半合雙眼，靜靜地注視著地麵上的白雪。

  “所以我啊，曾在失去意識前許願過。”她輕聲說道：“如果有來世，我想做一個自由一點的人。”

  “自由一點……是嗎？”

  “嗯。”她輕輕頷首，“沒有任何人對我頤指氣使，沒有任何人要求我做這個做那個，我能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自在一些，快樂一些，活得無拘無束，就像我現在這個樣子。想要生活在一個可以讓我任性一點的地方，生活在一個可以任由我撒嬌、任由我發脾氣、任由我哭鬧的地方。想要生活在一個能讓我笑出來的地方。”

  這就是彌牟昆兒如此不聽話的原因嗎。因為這是她上輩子臨死前最後的祈願啊。

  不會聽我的指揮，也不願意看到艾米莉強行把自己的想法施加到我的身上卻又不許我反駁。

  她能夠自由自在地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她能夠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肆意胡鬧。

  “被你召喚出來之後，我活得很開心。”

  具現化者在被召喚至現世時，腦海中會自動填充進現世的一般常識，召喚者的語言我們也會瞬間習得。

  “感覺就像是渾渾噩噩地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突然夢醒。而剛一夢醒的我就能了解到所有的現狀，魔力的事情、具現化的事情、我的肉體成為了「鯤」的事情，我全都在清醒的那一瞬間明白了。陳天燈，說實話，我很感激你。”

  “感激我？”

  “沒錯。”她攤開雙手，望著雪粒在掌心中融化成水珠，那水珠反射著淡淡的光亮，“我本是不相信來世之說的，但我臨死前，心中一切的悲傷和絕望，都隻能化作那一絲孱弱的希冀——而你讓我的那一絲希望成真了。你給了我活在溫暖中的機會。也正因如此，我很感激你，我感性上很信賴你。”

  如同她一直在黑貨場裏沒日沒夜地做工，卻總要將希望寄托在貨場主人那句“年後就放你們走”之上一樣。

  被親生父母賣錢、做了幾年的小偷、又在黑貨場裏做了多年苦工，一輩子生活在虛偽與冷漠之中的這孩子，死前最後的願望忽地被我實現——她心中所有殘存的希望與美好，自然會全部集中到我身上。

  她對我有很強烈的好感。這是在我第一次將她具現化出來之時就已經存在了的好感。

  與之相應的，她就要對我抱有很強烈的警惕和懷疑。

  明知是在朝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髒上捅刀，卻還是不見血來不罷休。不把心中這唯一的一點美好斬斷就不放心，不見到我露出獠牙來就不放心。

  “要是你露出虛偽的一麵該多好，好讓我認清這狗屎般的現實沒什麽美妙可言。我很想認清現實的殘酷。”她露出了一絲複雜的淡笑，“我早該認清了。可誰讓我是小女孩呢？小女孩總要有些傻兮兮的天真幻想。”

  這就是矛盾嗎。

  這就是她心裏的矛盾啊。

  僅憑我是無法完全理解的。

  但卻懵懵懂懂，覺得能體會到她心中的掙紮。

  “背上的那個印記是我在黑貨場做工的期間被刺上去的。是個數字編號，漢字「捌」。”她指了指自己的身體，“之前我因為被某個人看穿了底，心情很糟糕。又想將過去的事情忘掉，就用刀把背上的捌字給剜了下去。”

  被某個人看穿了底？

  我聽得雲裏霧裏的，不清楚彌牟昆兒所說的人是誰。

  “在那個時候，你跟我說過吧。”她注視著我的眼睛，“你說，有什麽苦惱，有什麽困難，不論是什麽，都可以跟你說。”

  “對。”我點頭應了一聲。

  “那麽我隻有一個要求。陳天燈……”她的視線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你可不要變啊。”

  我的心猛地一抽。

  抬起沉重的右手，搭在她的頭上，輕緩地揉了揉。

  “當然。”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彌牟昆兒距離得這麽近，“相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