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葡萄架下聽私語
作者:大蘋果      更新:2020-03-05 04:12      字數:3350
  林覺有些吃驚,都說杭州知府嚴大人鐵麵無情性子執拗,果然是名不虛傳。當著方敦孺的麵也說出這種話來,不是和先生是好朋友麽?

  然而方敦孺似乎見怪不怪的樣子,臉上毫無慍怒之意。反而笑道:“林覺,還不謝謝嚴大人不打之恩。今日好歹給了老夫薄麵,否則你已經挨棒子了。”

  林覺躬身道謝,心道:那裏給你麵子了?這十棒子是欠賬而已,他可沒說免了去。然而林覺不知道的是,這確實已經是嚴正肅給了方敦孺麵子,否則他確實要被打的屁股開花了。他們之間確實是理念相合的朋友,但在堅持原則上,嚴正肅是出了名的頑固的,這也是他朋友稀少的原因,沒人願意跟這個執拗的人交朋友。

  “林覺,你來此尋我作甚?說是有急事稟報,那是什麽事?浣秋去你府中找你,你可曾見到?怎地她沒來?”方敦孺這才想起問林覺來見自己的目的。

  林覺忙將方敦孺請到一旁,低聲將方浣秋發病之事稟報了一遍。方敦孺當即變色。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女兒一旦犯病之後是什麽情形,那可是有性命之憂的。雖然林覺告訴他,方浣秋已經有所好轉,但他還是擔心不已。

  回轉身,方敦孺向嚴正肅說明了情形,向他辭行。嚴正肅聽了之後頓時麵目嚴峻起來,連聲道:“敦孺兄請自便,需不需要我派人幫忙?”

  方敦孺連聲拒絕,當下和林覺向嚴正肅告辭出了府衙,雇了輛大車匆匆趕去林府。二人從側門進府,抵達林覺居住的小院。方浣秋已經能坐起身來,綠舞正喂她喝湯水。方敦孺見方浣秋已經脫離性命之憂,這才安下心來。問及為何會誘發犯病的緣由,林覺固然不知所以然,方浣秋是知其所以然但是無法開口言說。方敦孺也不是窮追不舍之人,問了幾句便也作罷。

  趁著他們父女二人說話的機會,林覺匆匆填飽了肚子。回到屋子裏後,方敦孺道:“林覺,浣秋這病怕是要將養數日方才能走動。現在隻能將她留在你這裏將養。我剛才跟浣秋說了,她也同意了。”

  林覺看向方浣秋,見方浣秋似乎麵有喜色。

  “那是自然,路上我便跟先生說了,郎中一再叮囑這兩日不可擅動,師妹留在這裏,有綠舞照顧,您盡管放心。”

  方敦孺點頭道:“隻是要叨擾你了。明日我便讓你師母來照顧浣秋。”

  林覺忙道:“不用不用,不要讓師母勞頓前來,這裏人手足夠。先生放心便是。”

  方敦孺微微點頭,女兒在林覺這裏雖然有些不便,但現在也隻能如此。再說,在林覺這裏他還是放心的。

  再盤恒了片刻,跟林覺說了會話,又檢視了一番林覺的書藏,未時過半時,方敦孺起身回書院。林覺送他出府,雇車送他出城,這才轉身返回。

  傍晚時分,小睡了一覺的方浣秋已經精神很好了,若非林覺堅決反對,她怕是已經下地亂跑了。但在她的堅持下,林覺同意讓她起床坐在院子裏。

  林虎又在劈柴,綠舞在廚房裏忙的不可開交,裙據飛舞跑來跑去。天空中夕陽照耀之下,漫天的彩霞美不勝收。傍晚的風吹過,花木嘩啦啦的作響。這一切讓方浣秋倍感安寧。

  “你這裏很舒服啊。我覺得你的日子過得很安閑呢。”方浣秋對著坐在身旁的林覺笑道。

  林覺細心的給她倒了一杯清茶,笑道:“是麽?你看的不過是表麵罷了。不過就我這小院而言,倒是個舒服的地方。但不是因為景色,而是因為人。我和綠舞相依為命,小虎來了之後有老實又勤快,我們三個住在這裏彼此信任彼此依賴,所以大家都很心安。但出了這院子,這座大宅子裏的事情你若看到了,便不會覺得舒服了。”

  方浣秋好奇的問道:“林家這麽大家業,難道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地方麽?”

  林覺笑道:“我可不想跟你說這些,免得你心裏犯堵。你覺得這裏好,那便多住幾天。隻要你不嫌棄這裏鄙陋。在我看來,倒是書院後山的景色更美。我都想在書院後山弄間茅舍住下呢。”

  “好呀好呀,你去住便是,那樣我便可天天見到……唔……我是說,你可以天天去請教我爹爹學業了。”

  方浣秋差點露了心跡,關鍵時刻來了個急轉彎。

  林覺並沒在意,微笑道:“書院後山豈是我能住的,那可都是先生們的住處。不過我倒是能常去,待書院開課,我便天天在那裏了。或許在書院外可以尋個住處,不必回來住。但這件事也不太容易,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需得稟報家主。私自搬離大宅,那可是不成的。”

  方浣秋失望道:“怎地你們林家這麽多規矩。看來你並非我想想的那麽愜意,連自己想住哪裏都不成。”

  林覺啞然失笑,這姑娘那裏知道身為大族子弟的艱辛,而且還是個庶子。方浣秋因為生了這種病,所以方敦孺夫婦對她的管束並不嚴厲,所以她可比一般的女子要自由的多。她又怎知家族中的這些規矩和破爛事情。

  兩人一時無語,默默的坐在院子裏。一陣風吹來,方浣秋滿頭青絲飛舞而起,露出修長雪白的脖頸,如天鵝般的優美。林覺看著她夕陽下鍍了一層金邊的美麗側臉,心中暗自感歎。

  如此一個美麗的女子,居然生命如此短暫,這真是一件讓人極度遺憾和悲傷的事情。偏偏自己知道她的命運,卻似乎無力拯救,這更是讓人沮喪之極。

  晚餐很是豐盛,倒不是大魚大肉之類的食物,而是一些乞巧節應景的食物。主食是油潑麵外加幾盤青菜,倒也平平無奇。但重點在飯後的果品。

  小方桌上擺了幾個小木盤,新鮮甜美的剛上市的菱角,切的一片片的雪白的新藕,竹蔑盤子裏的一堆顆粒飽滿的蓮蓬,外加一小碟新鮮的莢果。這些都是下午時分綠舞去街市上特意買來的。更有一樣應景小吃的主角名曰:巧果兒。巧果兒倒不是什麽果品,而是麵粉蜜糖做成的小點心,形狀各異,上麵還帶著各種模具的花紋兒。巧果兒之名也是應了乞巧節之名而取的。

  幾人坐在廊下,對著一輪新月,邊吃邊說話,歡聲笑語倒也其樂融融。不知不覺,天近二更,彎彎的新月也到了頭頂。林覺想著不要讓方浣秋太過勞累,於是提議就此打住,大夥兒回房休息。因為座上連精力充沛的林虎都在點頭點腦的打瞌睡了。

  然而,方浣秋不知是不是下午小睡的那一覺導致她毫無睡意,還是她玩的太過興奮,居然不肯去睡,且央求林覺陪他走一走。無奈之下,林覺隻得讓綠舞收拾桌椅,自己陪著方浣秋出了小院在院門外的步道上緩緩漫步。

  行到一片蔥鬱的葡萄架旁,方浣秋站住了腳步。

  林覺輕聲道:“師妹,累了麽?回去歇息吧。你還不能這麽走路,先生將你留在我這裏照顧,萬一有個閃失,我可吃罪不起。”

  方浣秋顧左右而言他,指著旁邊的葡萄架低聲笑問:“今晚七夕之夜,咱們在葡萄架下站著,能聽到牛郎和織女的私語麽?”

  林覺苦笑道:“我沒試過,我不知道。”

  方浣秋走到葡萄架下的青石上坐下,向林覺招手道:“咱們聽聽啊,興許真的能聽到呢。”

  林覺失笑,方浣秋還真是有些孩子氣,還真以為如傳說中所言,葡萄架下可聽到牛郎織女相會時的私語。但林覺不忍拂她興致,走過去坐在一旁。兩人不說話,支棱著耳朵聽。四周夏蟲唧唧,風過樹梢,遠處還有別院人語之聲,卻哪裏能聽到什麽私語聲。

  “果然是騙人的。”方浣秋歎了口氣道:“我們回去吧。”

  林覺聽她語氣有意興闌珊之感,微笑安慰道:“其實有沒有都沒關係,隻要你心裏覺得有便好。有些事其實無需答案,隻想著其美好之處便夠了。”

  方浣秋道:“那豈非是自欺欺人?”

  林覺道:“那不叫自欺欺人,那叫心境。那是修身的一種。世間事物需要以不同的心境去看。否則這日子便了無趣味了。”

  方浣秋沉思點頭,忽然轉頭亮晶晶的雙目在黑暗裏看著林覺道:“那麽,如果你知道你很快就要死了,活不過幾個年頭,你該以何種心境去麵對?”

  林覺愣了愣,旋即明白方浣秋是在說她自己。方浣秋性格上有時有些偏激,但大多數時候都是溫婉大方之人。而這些偏激和小性子一定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身患絕症之故。換做另外的人,知道自己身患絕症,還不知道會多麽的頹唐和偏激,方浣秋能做到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是非常的有忍耐力和涵養了。但畢竟誰也難免會不時想起自己身上甩不脫的厄運,難免心灰意冷。

  林覺當然要開導她。

  “人固有一死,隻是生命的長短而已。百年之後,你我皆為枯骨。但我不會用這樣的話來回答你。我要告訴你的是。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還可怕,而死亡恰恰是最不讓人害怕的一件事。譬如這天上的牛郎織女,每年七月初七才能下相逢一次,今日之後,漫長的時間裏他們隻能隔河而望,脈脈難語,這難道不是比死還難熬的事麽?”

  方浣秋皺眉低頭,沉默不語。

  林覺輕輕續道:“人說天上一年,人間千年。以千年的時間等待一次相逢,這種日子誰能忍受?然而人他們為什麽要活著,便是因為沒千年還有一次相逢之日,那是他們活著的希望。若他們選擇一死,他們的故事又怎會讓人稱頌千古。又怎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之頌?所以,死亡其實淡如清風,薄如浮雲。真正難得是活著,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活著,那才是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