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蠟像展
作者:咬一口山風      更新:2020-05-26 02:52      字數:3740
  “人類抵抗戰線成立初期,曾經將收容物品和畸變物品粗略地歸為一類,事實研究證明,我們錯了。

  收容物品是收容物品,畸變性是畸變性,它們來自不同的源頭。

  誠然,收容物的活躍性在大災變後大大提升,一度到達頂峰,調查數據顯示,越是靠近邊境的地區,收容物出現的概率越高。但那不是被同類喚醒的興奮,而是遭遇了天敵的應激反應。

  或許,收容物是我們的友軍……”

  ——《收容物品總綱(第二版),作者:趙愷(已死亡)》

  評論:收容物是畸變性的敵人,但不是我們的友軍。趙先生走了一些彎路,為自己的錯誤猜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目前為止,人類依然在孤軍奮戰。

  ——蘇環

  收容物品不是友軍……不是有句話,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麽?夏子器壓下心中的不解,點開了另一個文件。

  “大災變發生時,群星歸位,‘畸變’在短短十幾秒鍾內占領了小半個藍星。

  最初,主流論調認為這些可怕的造物來自外太空,直到歲月石匠提出了陰影紀年的說法:

  ‘畸變’曾支配舊世界,遠在人類直立脊背、燧石取火、用獸皮和樹葉遮羞、在岩洞留下壁畫之前。

  祂們並非降臨,而是重臨。”

  ——《鎮守局報刊(第十六期)》

  評論:藍星從古至今每一頁史書裏,都暗中蠕動著主宰的觸須。

  人類好比盅裏的蟋蟀,被影子中的觸須撥弄,自詡掌握了社會進化的圖譜,實則一直戴著項圈。

  ——匿名

  “歲月石匠”那個詞上有鏈接,夏子器試著點了進去,屏幕上卻顯示出“權限不足”四個紅紅的大字。

  沒辦法,他又點開一個。

  這次居然是個熟人,夏子器認識他,他不認識夏子器的那種。

  “丁業(在逃)

  性別:男

  籍貫:錦省沈州平縣

  畸變品種:初階·蒙昧祭品,二階·夜使徒

  危險程度:中

  殺人六十三起,殺人未遂六起,襲擊鎮守局小隊八起。疑似隸屬於畸變組織竊鉤者。”

  下麵是丁業的正麵照片,皮膚黝黑,笑容開朗,牙齒雪白。

  夏子器試著點擊竊鉤者,不出所料,權限不足,無法查看。

  王行抱著膀子在一旁看了會兒,

  恍然大悟:

  “喂,你不會是想升格正式幹員吧?”

  “沒想好呢。”夏子器含糊其辭。

  “要是你真有這種往火坑跳的打算,”王行聳了聳肩,指點出幾個文件,“這些是關於琴海轄區的,你或許更有興趣一些。”

  “謝了。”

  夏子器點點頭,依次點開。

  “薔薇聖堂(畸變組織)琴海轄區已清剿……”

  “紅旗幽靈船(畸變物品)……”

  “縛生會(畸變組織)琴海轄區新興,行跡猖獗……”

  夏子器正看得全神貫注,

  手機忽然震動了一陣。

  夏子器低頭一看,是何遠發的短信。

  到了巡邏時間了……夏子器又掃了兩眼屏幕,意猶未盡地離去。

  ……

  這次他跟隨的是另一個巡邏小組,小組共有三個人,組長名叫劉章,外表看上去是個不苟言笑的平頭大叔,下巴留著短胡須。

  不苟言笑是行動組的招牌氣質,夏子器已經習慣了。

  上午,下午,

  巡了兩個大區,

  午飯是在車裏吃的腸粉兒和煎餅果子,匆匆忙忙十五分鍾,就又繼續上路。

  照片沒有任何變化,

  但夏子器也不算全無收獲,至少和劉章聊上了幾句話。

  他發現,這位大叔其實不是什麽嚴肅到近乎苛刻的人物,或許隻是因為那身顏色壓抑的鎮守局製服,才製造了天然的隔閡。

  行動組幹員也是人,又不是誰都像洛笛那樣的性情,隻要打破這層隔閡,還是有不少東西可侃的。

  太陽由東到西,

  到了下班的時刻,

  坐在後排的夏子器揉了揉發昏的腦袋,把照片裝入兜裏。

  “聽說你是在琴海大學上學吧,”劉章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夏子器,“現在這時候車不好打,公交又擠,用不用我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夏子器搖搖頭,“我一個師兄今天辦展,我去湊個熱鬧。”

  ……

  藝術館門前熙熙攘攘,

  有記者,

  有評論家,

  有知名不知名的藝術界人士,

  但占據大多數的卻是附近的居民,許多都帶了孩子。

  票價很便宜,比音樂會什麽的便宜多了,似乎場館的主人完全不在乎人數太多會破壞藝術氛圍,或者拉低自己的格調。人們也樂意花點兒小錢,培養一下自家孩子的藝術細胞。

  “一張票。”

  蒼老的聲音,嘶啞難聽,如同兩片金屬刮蹭,

  售票員小姑娘抬起頭,

  窗口外站著一個身穿高領唐裝的老人,臉色蒼白,臉皮耷拉,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相當醒目。

  他手拎鳥籠,籠裏是紅喙黑羽的鷯哥。

  “一張票。”

  老人抖了抖手裏的鈔票,重複說。

  “館裏不允許帶寵物,”售票員語氣禮貌,“要是您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幫您寄存在售票窗口。”

  “這小家夥跟我年頭久了,離不開人。它又不是貓貓狗狗,不開籠子就不會亂跑,麻煩通融一下。”

  “這個……”售票員語氣為難,

  她是琴海禮儀大專的學生,來這裏做兼職,說白了也就是個打臨時工的,這種事做不了主。要是寵物弄髒了那些名貴的藝術品,自己負不起那個責。

  “麻煩了。”

  老人用手絹捂住嘴,咳了咳。

  “那好吧,我替您問問。”售票員猶豫了片刻,撥通主辦方的電話,說明情況。

  兩三分鍾後,她放下手機,收下鈔票,將零錢、門票和介紹單一同從小窗口裏交給老者。

  “請切記不要打開籠子,假如展品遭到了損壞,需要您照價賠償。

  祝您觀賞愉快。”

  “謝謝。”

  老人試圖擠一個慈祥笑容,

  但配上那張臉,怎麽看怎麽瘮得慌。

  “快謝謝人家,說幾句伶俐話,就我教你的那個,福祿吉祥,福祿吉祥。”老人低下頭,對著籠子說。

  鷯哥一縮脖:

  “三克油!三克油!三克油!”

  “養不熟的小畜生。”

  老人的表情瞬間變難看,把籠子一提,顫顫巍巍邁入館門。

  展廳內,

  被彩色玻璃罩過濾的燈光灑落,灑在蠟像們的身上。它們安靜佇立,神態各異,仿佛已經沉默了幾百年,仿佛這場宴會永遠等不來結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活躍的遊客,

  雖然幾乎每個人都壓低了聲音,但太多人的腳步聲、細語聲混合在一起,依舊顯得有些嘈亂。

  老者踱著慢悠悠的步伐,在廳內轉了幾圈,許是走累了,到休息區找了個座位。

  蠟像展沒開始多長時間,

  休息區隻有寥寥兩三個人,老人旁邊的座位上是一個穿衛衣的男子,帽子遮住臉龐,正低著頭,默默啃咬指甲蓋。

  “後生,後生。”

  老者拍了下男人的肩。

  那人微微顫了一下,慢慢抬頭,

  他的皮膚是曬得恰到好處的古銅色,表情止不住抽動著,雜糅了癲戾、痛苦和……一抹興奮。

  “夜使徒”丁業。

  老者抖了抖介紹單,“後生,我年紀大了,看不清上麵的字,你能念給我聽麽?”

  丁業扯動嘴角,

  勾勒出一個禮貌而爽朗的笑容。

  他把介紹單拿在手中,

  撕拉,

  撕拉,

  撕成了幾片碎紙,捏得皺巴巴。

  “老東西,滾遠點兒。”

  老者一挑眉:

  “年紀輕輕的,不懂得尊老愛幼可不行。”

  “你好煩。”

  丁業繼續啃指頭,啃光指甲,啃爛角質,啃出一縷縷鮮血,沾在雪白牙齒上,相當刺目。

  要是普通人看到他這副模樣,估計就嚇沒了脾氣,直接開溜了,頂多在跑遠了之後回頭罵一聲神經病,

  老人卻無動於衷,麵不改色,像是沒看到似的,

  笑嗬嗬說:

  “後生,你肩膀挺沉啊。”

  丁業嘴上動作一滯,下一秒鍾,一行行古梵文從他的肌膚上兀顯,如同腫脹的鞭痕,又或者裸露在外的血管,一下一下輕輕跳動著,和脈搏一個頻率。

  這還沒完,

  要是有別的高靈知畸變者在,就可以看見,他的肩頭盤坐了一個象首人身、袒露胸臍的肥胖修士,隻有巴掌大小,數不清的咒文簇擁在身下,如同蓮花。

  修士的象鼻末端長著喇叭狀的吸盤,牢牢貼在丁業的太陽穴上。

  “這些字太重了,你背不動,我幫你減減負。”

  老人抬起幹枯手指,

  輕輕敲了敲鳥籠。

  籠門明明沒有打開,那隻鷯哥卻雙翼一展,撲到丁業上方,用尖喙叼住其中一行梵文,生生從皮肉上撕離,如同一隻魚鷹在捕獵。

  這期間,

  丁業愣愣坐著,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鷯哥返回籠中,那行文字小蛇一般在喙間掙紮,但無濟於事。

  象鼻修士一下子變得模糊,蓮花凋零了好幾片葉子,肥壯的鼻子裏哼出一陣怪異聲響,鬆開了吸盤。

  隨著文字被掠奪去,丁業的眼神清明了不少,神經質的表情也僵在臉上,緊接著變得又驚又懼。

  丁業抿了抿嘴唇,用恭敬的語氣說:

  “謝謝您救小子一命。有什麽需要我去做的,請盡管吩咐。”

  “我恰好有一個吩咐。”

  老人慢條斯理。

  丁業眼皮一抖,低下頭,等著對方接下來的話。

  “我的吩咐就是——小東西,滾遠點兒。”

  頓了頓,

  又補上一句:“你好煩。”

  “……那,老爺子吉祥,我滾了先。”

  丁業從座位上站起,將手裏的碎紙擺在椅子上,拚完整,然後沒有任何猶豫,頭都不回離開了蠟像館。

  老人往椅背上一靠,

  幹巴巴的身軀縮在唐裝裏,仿佛垃圾袋裏的脫水橘子皮。

  他的目光在廳內飄了一圈,

  喃喃自語:

  “小把戲,沒啥看頭。”

  說完,老者閉上眼睛,打起小盹。

  鷯哥在籠子裏蹦躂了兩下,斜眼瞧老人睡著了,一口把梵文吞下肚裏,紅喙似乎變得更加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