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不值得”
作者:戰鬥金絲熊      更新:2020-05-21 15:39      字數:5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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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峰嶺東山寺位於黑雲國東方,這裏氣候溫潤,陽光與雨量適中,沒有明顯的自然災害,因此很適合農業種植,人口占整個黑雲國的一半,在這一半人口中,絕大部分又都是佛教信徒。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去東山寺上香進貢,祈求平安和好運。因此,東山寺的和尚們幾乎不用怎麽勞動,一切必要的生活必需品每個月自會有虔誠的信徒送到山上,他們要做的,隻是專心的禮佛就好了。當然,如果山下的施主們有需要,諸如念經超度、鎮宅賜福、講經說法等業務和尚們也是可以做的。大師們善良為本、慈悲為懷,隻要捐的銀子到位,無論什麽要求,大師都會盡量去辦。東山寺的方丈,王斌老和尚最長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出家人要六根清淨,不要總是把錢財放在心上,帶著金子怎麽成佛啊?來來來,把你們化緣和募集到的錢都交上來,老衲代你們統一保管!”

  詩語有雲: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煩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山上的空氣很棒,風景很美,房子很寬敞,齋飯很美味,僧人們每天的活動安排雖然緊湊,壓力卻並不大。

  每天早上六點,全體起床,吃早飯。

  早上七點,聽方丈老和尚講課,為一天的修行定下基調,有外出活動的,按時報備。

  上午八點到十點,練功習武,強身健體。

  上午十一點,全體開飯。

  中午十二點,聽洪革大和尚講課,有不專心聽講、溜號、打盹的,罰去做當日的苦工。

  下午一點到三點,練功,實戰切磋環節,上午學到的,學以致用。

  下午三點到四點,聽研成大和尚講課,感悟一天的收獲,交流心得。

  下午五點,晚飯。

  晚上六點,文僧自由辯論,武僧自由切磋。

  晚上七點,白天功課沒有完成的,繼續加練。其他人自由活動。

  晚上八點,全寺就寢。

  現在恰好是正午,全寺的僧人除了主持以及長老之外,都在聽洪革大和尚講經說法,今天的課題很高大上,講的是修行之道、成佛之路。洪革大和尚是一個肩寬背闊的大高個子,油亮的腦袋在日光的照射下閃閃放光,離得近的,甚至被晃的睜不開眼睛。在頭上抹油的用意,按洪革大和尚的話說,叫做:佛腦後自帶光環,我一心向佛,所以頭上抹油,效果差不多!

  比起油光鋥亮的腦袋,洪革大和尚身上的那件袈裟其實更加耀眼,畢竟那是用真金白銀珠寶玉石鑲嵌描繪而成,放在世俗,少說能買下一個村子。對此,洪革大和尚是這樣說的: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身著金銀袈裟,是為了與佛祖崇高的境界貼的更近。

  還有洪革大和尚手裏持著的那串念珠,每一顆都有牛眼大小,即便日光充足的白晝,依然泛著冷然的寒光,像這樣的由極品夜明珠打造的念珠,世上一共有兩串,另一串,在洪革晉升為長老那年,送給了主持。

  因此,像洪革大和尚這樣,既了解佛法,又精於世故的,便當仁不讓的被委任以東山寺第一長老的身份,具體負責寺中大小一切事物,比如,寺中僧人眾多,每天安排誰去挑水、誰去劈柴、誰去做飯、誰去拖地、誰去打掃茅廁。。。事無大小,總要有人去做。

  “所以,方才我們講到,成佛之道,在於摒棄雜念、專心致誌,即便城門失火,亦與你等無關,因為一切因果,自有定數,豈是人力所能幹預?唯有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麋鹿行於左,而目不斜視,無論發生什麽,皆以巨大毅力忍之、受之、聽之、任之,如此,方可修的正果。”

  洪革大和尚在台上自顧自的講著,全然不顧台下眾弟子是否聽進去了,偶爾有幾個昏昏欲睡,他也隻是輕輕的叫醒他們,並沒有過多責罰,一切仿佛都順理成章,沒有任何的違背自然。直到,一塊石頭朝他砸了過來。

  洪革大和尚似乎早就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龐大的體格躲閃的卻仿佛武僧般輕盈,躲開之後,頭也不抬的罵道:“多寶,你這孽障,想幹什麽?”

  一個年紀十歲左右的小胖墩在昏昏欲睡的僧人中猛地站了起來,用稍顯稚嫩的尖細聲音說道:“你講的不對,如果真的一切皆有因果,自有定數,剛剛我拿石頭打你,你為什麽要躲?按照你的說法,如果你躲了,豈不表示徒增因果?”

  “歪理邪說!你給我麵壁思過去!”

  “哼!”小胖墩哼了一聲,甚至不等他說完,就相當自覺的來到牆壁跟前,動作熟練的站好位置。洪革大和尚也哼了一聲,接著講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是告訴我們,四大皆空,萬法皆空,世間的一切時間、空間、情感、事件、無論是好是壞,無論喜歡還是憎惡,其實都是空,不存在,存在也注定消亡,所以大可不必過於掛念,一切順其自然,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其他、”

  這一回,話才說到一半,又一塊石頭朝他飛快的砸了過來,才剛躲開,又是一塊,一塊一塊又是一塊。。。

  “多寶,你個小兔崽子瘋了嗎?你想幹什麽?造反嗎!”

  “是你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都是假的,你躲什麽啊?”

  “你這個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的蠢材,留你在寺裏不是為了讓你質疑我的,你給我滾出去,立刻!還有,你給我聽好了,今天,明天,整整這一年的茅廁都是你來收拾!”

  “哼,收拾就收拾,從我來到東山寺,哪一天的雜物不是我幹的,要不是我幹活勤快,你們不早把我趕下山了?茅廁就茅廁,反正我每天都是先收拾茅廁,再去挑水、劈柴、生火、做飯,你們都不在乎,我也無所謂啊。”多寶一邊向外走,一邊在心裏小聲的嘀咕著。

  自從三年前,多寶來到東山寺開始,寺裏的大小雜物,就幾乎都被他一個孩子承包了下來。最苦最累最髒的活、別人不願意去做的活、費力不討好的活,統統可以丟給他。反正,奄奄一息的他是被寺裏救活的,他的命,等於是寺裏給的,除了東山寺,他無處可去,為了活下去,無論讓他做什麽,他都得做。清晨,當所有人還未起床的時候,他挑著水,在山間小路上眺望初升的旭日,午夜,當別人已經沉浸在被子裏幾度夢回,他還在冰冷的大殿洗刷地麵,獨享月色的迷離。

  不過,縱使再苦再累,多寶也沒說過一句委屈。因為,在東山寺,他終於過上了吃得飽穿得暖的生活,終於不必再擔心如何在寒冷的冬天,升起足夠的火,好讓自己活下去。他終於不必再擔心什麽時候會失去最親近的人,因為,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在失去的了。

  或許,除了一個人以外,就真的沒有了吧。

  藏經閣是東山寺最珍貴的地方,對外人來說,或許裏麵最有價值的是那些武學秘籍,但對多寶來說,那些花裏胡哨的功夫除了會引起他腦海中的不適,讓他渾身不舒服以外,幾乎就沒什麽其他用處。每當僧人們習武的時候,多寶就會躺在地上,對著雲層發呆,武僧長老看他這樣,猜他或許是幹活累了,或許是沒有根骨,也就懶得費心管教。偶爾有弟子切磋的時候,多寶雖然不會打人,但莫名的,挨打的本事卻仿佛與生俱來,無論拳腳還是棍棒,似乎都對這個剛來的時候,瘦小的弱不禁風的小子毫無用處。等到後來逐漸長成小胖墩了,就更沒有人願意隨便招惹他了,就算不會功夫,那一身的蠻力挨上一下,可也不是鬧著玩的。。。

  藏經閣的研成法師是多寶的救命恩人,當初八歲的多寶在上山的路上昏迷,差點就墜落山崖一命嗚呼,是下山做法事歸來的研成法師慈悲為懷,出手救了多寶,將多寶帶回東山寺。所以,縱使多寶的心裏,洪革大和尚,王斌主持都是狗屁不如的存在,但對於研成法師,多寶是打心裏尊敬和愛戴的。

  “多寶,我聽說,你又惹禍了,被罰掃一年的廁所?”

  “對不起,師傅。”

  “唉,你這小子啊,人不大,偏執心卻重的很。罷了,明日你隨我去,給你洪革師伯認個錯,保證以後不再犯了,我求主持師兄免了你的差役就是,那麽多活,總不能永遠都讓你一個人做。”

  “謝謝師傅,不過,不用了。幹點活沒什麽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您知道,我睡著以後,總會夢到小時候的事情,而且,即便不睡,對我也沒什麽影響。至於洪革師伯,哼,他講得分明虛偽的很,卻偏偏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您不必勸我了,要我裝出很受教的樣子,我做不到。”

  “你呀你,要我說什麽好。算了,不說那個了,你要做就去做好了,不過,什麽時候累了,隨時來找我。”

  “是,謝謝師傅。”多寶恭敬的答應一聲,心裏麵隻覺得熱乎乎的,就像記憶中冬天的火炭。

  “對了,我上次和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麽樣了,你已經上山三年了,總不能老是不識字吧?”

  “師傅,我倒不是討厭學習,每次路過藏經閣,我其實都充滿了渴望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一看到那些經書文字,還有那些練功的心法口訣,我的腦袋就好像要炸開一樣,渾身上下怎麽都不自在,仿佛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我,那些東西似是而非,對,也不對,讓我不要照著練。”

  “唉,三年了,還是這樣嗎?老實說,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書籍,可是仍舊不知道你這是什麽情況。經驗告訴我,你在撒謊,就是想逃避,但是以我對你為人的了解,你是絕不會欺騙我的,這就讓我很為難了。多寶,你說,我該怎麽做?”

  多寶聞言沒有說話,而是跪了下來,恭敬的朝研成施了一禮:“師傅,請您相信,多寶真的沒有騙您。”

  “好了,為師信你,快起來吧,去把落葉打掃幹淨,然後早點去休息吧。”

  多寶聞言走了出去,不一會又轉了回來,“師傅,您先前教導我說,心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還說,掃清心魔就像打掃落葉,雖然落葉不斷的出現,但隻要不斷的掃除,就必然會越來越少,最後直至消失不見。可是師傅,你看外麵,如果沒有落葉,還需要掃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沒有落葉,自然就不用掃了啊!

  研成法師終日苦心鑽研佛法,是真正的苦修士,突然聽到這句話,就仿佛一個大大的皮囊,被一根細針猛地紮破,所有先前沒想明白的問題,一股腦的全都湧了出來,又如同開水澆在寒冰上,頃刻間盡數融化。

  “多寶,你先出去,為師仿佛摸到了門檻,要打坐參禪,細細體悟一番。”

  “是,師傅。”

  “等下,有一事,為師一直都很好奇,索性今天問了吧:你每天都忙個不停的幹活,怎麽不見瘦呢?”

  望著研成法師那慈祥中帶著一絲詼諧的笑容,多寶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安,他不知該說什麽,傻傻的愣在原地。

  “照顧好自己,去吧!”

  三天後,消息傳來,研成法師在房中打坐圓寂,留給後世一首明悟:“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東山寺為研成法師舉行了主持級別的法會,多寶沒有參加,他在當初研成法師救了自己的山路上,抱著法師的遺物,一件滿是補丁的舊袈裟,哭成了淚人。

  對著袈裟,他終於將心事一股腦的傾訴了出來:師傅,我為什麽故意闖禍,是想一直有事情做啊。終於不用自己一個人獨處,忙一點,心裏就踏實了。還有,我為什麽總在吃東西,是因為小時候餓怕了呀,不想再因為餓肚子睡不著,不想因為餓從夢中驚醒,師傅呀師傅,您能體會到,我隻是想要活下去的心情嗎?

  研成法師為人和善,性情寬厚,平日裏對誰都很好,在東山寺享有極高的威望。他的辭世,使得整個寺院,都蒙上了一層悲傷的陰影。

  雖說大家都知道,研成法師是在頓悟的情況下圓寂,最後的心得更是達到了極高的境界,很多人都在私下裏傳說:研成法師最後是被羅漢接走,得到了正果。證據,就是法會那天,天空中出現的五彩祥雲,不大不小,剛好那麽一朵,不早不晚,正好那個時間,這一切加在一起絕對不是巧合。當然,如果說還是更蹊蹺的事,那一定是當多寶那家夥從外麵回來,天上的五彩祥雲就立刻消失不見,仿佛躲避瘟疫一樣,活生生的被嚇跑了。

  對於這兩件事,寺裏一眾僧人似乎達成了共識,極為有默契的共識:研成法師最後是否被羅漢接走,修得了正果,不一定。但是多寶那個小子毋庸置疑,一定是災星、掃把星、喪門星轉世,要不然沒法解釋這些年來發生的一切。因此,本來就不受待見的多寶,在這樣的背景下,就更加的被邊緣化。每天,無論在哪,早課也好,吃飯也好,練功也好,答辯也好,隻要他一出現,僧人們就紛紛後退,唯恐避之不及。

  這一年,多寶十一歲,來東山寺剛好三年。風景依舊,故人不在。齋飯依舊管夠,僧房依舊舒適,可自在安然的心,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多寶忽然覺得,洪革大和尚先前講過的因果,順從,或許真是對的。

  假如東山寺裏有人精通星象,一定會告知眾僧,守護星隱去,要低調行事,不然,恐怕會有一場飛來橫禍。可惜,根本沒有這樣的人,當時的情況跟氣氛,就算寺裏信了,唯一的對策恐怕就是徹底的驅逐多寶,趕走這個掃把星。可是,厭惡是一回事,真要把幹活最勤快、工作量最大的僧人趕走,寺裏的勞動誰來幹?

  所以,寺院排斥多寶,卻不得不依靠多寶,多寶對寺院失去了留戀,卻無處可去。活著,僅僅隻是為了活著,每天,都在混吃等死,多寶時常想到爹娘,想到研成法師,他不止一次的想追隨他們而去,因為,人間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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