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月鷹飛
作者:月關      更新:2020-05-21 12:38      字數:2660
  周天行不是秋獵的戰車主戰手,他是馭手。

  戰車的馭手可不等同於車把式,馭手是一輛戰車人員配置中僅次於主戰手的人。

  他需要非常有頭腦,有敏銳的目光和判斷力,在瞬息萬變的戰鬥環境中做出最佳選擇,驅使戰車或進或退,或迂回或突圍,在春秋戰國時代,馭手都是由重要的貴族來擔任。

  周天行當然不是貴族,因為他的主人已經沒落了。

  雖然,他的主人依然參加了這次豪門世家公子們的秋獵大賽,可是,竭盡所有,也隻打造了這樣一架不算上乘的戰車,馭手、甲士、輔手均為家奴,隻有主戰者一人,擁有著貴族豪門的身份。

  周天行正在看著他的主人,這駕戰車的主戰手。

  車上有三個人,你一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一定隻有她一個人。

  那是身著箭袖短袍、下穿雪紡紗褲、腰紮板帶的一個女人,修長玉立,秋水為眸,婀娜中既不失女性的柔媚,又有一種英姿颯爽的氣概。

  旁邊一個碧羅衫子的少女,正在為她穿著半身甲,少女看來比這箭袖美少女還要小了兩三歲,杏眼桃腮,眸如點漆,一張雪白精致的小臉兒。

  這箭袖少女就是周天行的主人,汝南袁氏的采薇小姐。

  正為她披上半身軟鎧的俊俏少女,則是她的貼身小侍女杜若。

  車輿上插著弓箭、戰戈、銅戟、矛、鉤、殳等兵器,有的可遠射、有的可投擲、有的可近戰,一應兵器俱全。

  一個容顏不遜於周天行,但微微帶些鷹鉤鼻子,眼窩也更深一些,似乎祖上沾了一部分胡人血統的少年,正是用心地擦拭這些兵器。

  他就是負責近戰的秦澤,與周天行、杜若一樣,都是袁采薇的家奴。

  汝南袁氏並沒有沒落,依舊是當世豪門。

  但袁采薇已經另立門庭了。

  袁家的嫡長子,叫袁采昊,是袁采薇同父異母的大哥。袁采薇另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胞兄,叫做袁采然。

  庶子女的家庭地位不高,本來也沒有資格分家另過。不過袁采然和袁采薇這對兄妹頗受父親的疼愛,老家主臨終之前,擔心這對子女受到嫡房的欺淩,便主持分家,給了他們一份田地房產,讓他們分家另過。

  袁采然、袁采薇兄妹倒真是精明能幹,雖說分家另過,資財有限,但大哥袁采然處事端方,有大家之風;小妹袁采薇心思慎密,運營有術。家中仆役無有不服,兩兄妹遂將莊園內外打理得井井有條。

  雖說兄妹二人庶子出身,受到長房袁采昊的排擠,也不太被那些真正的豪門世家所接受,但將自家莊園經營得也是頗有興旺發達之勢。

  然而天妒英才,一年前,袁采然突然暴斃身亡,丟下袁采薇一介女流獨自支撐門戶,家中沒了男丁,就更受嫡宗長房排擠了,日子苦不堪言。

  也正因此,袁采薇才不顧家境日益破落,執意要參加這次秋獵。因為這是汝南世家子弟們難得的一次社交活動,是展示家族能力的一個機會。

  袁采薇作夢都想實現胞兄的遺願,讓她這支分岐獲得眾世家門閥的認可,重而可以“歸隊”於世家豪門的隊列,她又豈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是以戴孝之期剛過,她就果斷打造戰車,參與秋獵了。

  野草蔓蔓的原野上,各色華美的戰車橫縱擺放著,不少戰車上都有亮明家世身份的旗號飄揚。

  不遠處湖畔樹蔭下,還有一些貴介公子席地而坐,喝酒吃菜,有侍婢奴仆旁邊侍候。自有一番野趣。

  遠處野草蔓蔓的原上,幾輛戰車正在曠野中快速馳騁射獵,不時傳來豪門公子大笑追逐聲。

  一輛輕便的戰車轟隆隆地從遠處馳來,車輪所過之處在曠野中碾起兩道長長的煙塵。

  獵鷹,在湛藍的天幕下飛翔。

  這一幕,足以入畫。

  但袁家主仆四人,卻隻專心於他們自己的事情。

  小俏婢杜若,在認真地為小姐袁采薇披甲,秦澤在擦拭兵器,但時而會偷偷瞄一眼大小姐袁采薇,那種癡迷、愛慕之意,或許隻有自以為隱藏的很好的他,才以為沒有被人發覺。

  周天行寵溺地看了一眼小俏婢杜若,目光又轉到大小姐袁采薇臉上,看到她微蹙的眉頭似帶隱憂,不由輕輕一歎。

  雖說駕著戰車來到了這裏,可是,仍然明顯受到了他人的排擠。

  周天行其實不太認同小姐的作法,獲得其他豪門世家的認可,就這麽重要麽?實力不濟,用劍走偏鋒的辦法,贏得的終究不過是一時的風頭。

  老家主把小姐兄妹安排到了臻水,要想把臻水袁氏這一堂號打響,隻能靠慢慢地壯大實力,才能建立穩固的勢力,擴大臻水袁氏的人脈,除此,別無他法。

  但,他隻是一介家奴,小姐執意如此,秦澤又是隻要小姐一聲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人,他除了全力以赴,還能有何選擇呢?

  準備工作,他們隻能親力親為,不像其他豪門,每一樣事情,都有專門的人去做。

  終於,秋獵要開始了,一些世家公子從林蔭下施施然地走出來,各自登上戰車,先前在原野上試車、試射的戰車也紛紛兜轉,趕了回來。

  袁采薇的戰車不出意料地被安排在了最外圍,但她毫不在乎,她穩穩地站在戰車上,目視著前方。

  她堅信,她可以憑著自己的實力,叫這些世家豪門對她刮目相看的。

  周天行穩穩地坐在馭手的位置,迎麵而來的風吹起他的發絲,粗如兒臂的韁繩在他手中穩穩地持著,靜候著開戰的號角聲。

  站在袁采薇右手邊的小侍女杜若有些緊張,她才十六歲,她是第一次參加秋獵,而且承擔著輔手的職能,難免心生忐忑。她望了眼穩穩坐在前邊的周天行的背影,忐忑的心情忽然踏實下來。

  有天行哥哥在呢,不怕!

  自從五歲那邊,一場大洪水毀了家園,也帶走了她父親的性命。她被落得同樣下場的周天行所救,跟著這位大哥哥一路啃樹皮、吃野菜、吃觀音土,掙紮著活下來,周天行就成了她一生的心靈寄托。

  秦澤站在袁采薇左側,卻是躍躍欲試,他喜歡戰鬥,他喜歡戰勝對手,讓大小姐看到他無敵的英勇。

  可他隻是一個家奴,高貴的世家公子們,是他不可直視的尊貴人物,也隻有現在這樣的場合,他才能以一個戰士的身份,與之平等較量,所以,秦澤血脈賁張。

  “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一聲聲戰鼓隆隆地催促著,一輛輛戰車急馳而出,車上的貴介公子們大呼小叫。袁采薇的戰車夾在其中,就像是一頭撞進了鯊魚群的一頭小雜魚,隨著大隊一起向前衝去,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號角聲、戰鼓聲、車輪轆轆聲、大呼小叫聲,在曠野中傳播開來,遠處,高及大腿的蒿草叢中,一個正用利爪撕扯著血淋淋的麋鹿,低頭大嚼的生物尖尖的耳朵突然動了動,微微揚起了頭。

  它遍布鱗片的肌膚、赤紅色的眼睛、嘴裏尖利的獠牙,分明是一種不知名的怪獸。可要說是怪獸,他的四肢輪廓,又分明是一個人類,而且,他正穿著一身人類的衣服,雖說已經快被刮爛成了一絲絲一片片的襤褸。

  如果,方士鄒陽在這裏,可能會依稀辨認出,這頭不知名的恐怖怪獸,正是從他手中逃走的那個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