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自刎
作者:月關、天使奧斯卡      更新:2020-05-21 12:27      字數:3735
  無定原之變的當夜,哈梵策反虎衛熊衛兩軍將領,殺死獅衛統領,挾持荼狐,掌控草原大權。那時候,除去在祖陵被殺死的一批獅衛將領,剩下的大小頭目多半歸降神狸,被劃入虎衛熊衛兩軍之中,拓跋近便在其中。

  拓跋近年輕氣盛武藝高強,更有著一腔孤勇。參與西線戰事,一路掃蕩,建立戰功無數。憑借這份功績,拓跋氏族蒙受天恩,從血稚部落的壓迫下解脫,獨立出去。

  後來為了回報神狸的恩惠,拓跋近自告奮勇加入了神狸最先鋒的斥候部隊,與駐紮天水要塞的無定軍斥候發生過多次摩擦,無數無定軍斥候的性命都成為拓跋近軍功簿上的一筆一劃,他開始嶄露頭角,成為無定軍斥候之間聞之色變的人物。

  直到數年前某一日。

  當時拓跋近手下的十五名精銳斥候騎手,無一不是騎術方麵的佼佼者。哪怕放眼整個神狸軍隊,也極少有人能夠在騎術方麵超越他們。可那一夜所遇到的無定軍,如同反撲的惡犬,不依不撓,整整追出了數百裏地,神出鬼沒。往往等到拓跋近神經鬆懈的瞬間,就會從背後衝出幾名持弩騎手,奪去部下性命。

  等到拓跋近殺出重圍的時候,渾身浴血,馬蹄踩在地麵上,濺起的都是肉末。

  他從未感到如此恐懼,持刀的手微微發抖。十五名同伴的犧牲,為他拖延了時間。即使如此,仍舊有一騎繞到了他的麵前,將血淋淋的絕望擺在了他的麵前。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人名叫曹預,新晉的無定軍副帥,風頭無二,人頭值千金。

  但拓跋近毫無戰意的棄刀逃跑,他是第一次被敵人如此死死咬住,也是第一次臨陣脫逃。這種無法擺脫的死亡威脅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憑著本能奔跑,直到昏厥。等到他再度醒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中數刀,跌下一處小瀑布,才僥幸逃過一劫。

  活下來的拓跋近再也沒有勇氣征戰在第一線,念在他帶回的情報和往日的功勞,哈梵給了他一個體麵的結局,作為一族之長,回到家鄉。安居樂業的生活沒有持續幾年,神狸全麵南下,他的幾個兒子和族裏的青壯年奔赴無定原,便再也沒有聲息。這一年的白災,漫長而了無希望,剛有興起苗頭的拓跋氏族,便損失慘重。

  自從那日之後,他所剩無幾的生命,就變得得過且過,逆來順受。

  可惜今日,這位早已風光不再的無力老人,再度遇見了那個命中死敵。

  “真是太多年沒見了,拓跋近。”

  拓跋近挑了挑眉毛,曹預的語氣並不算諷刺,甚至說不上有幾分怒意,反而真的像是老友相見的寒暄,唏噓感歎。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無定軍亡了,神狸也再沒有姓拓跋的斥候。但是他仍然要殺他,他也依舊想殺他,就好像刻在各自骨頭裏的使命一般,不得不做,必須去做。

  無定軍與神狸,就是這樣一種關係。

  拓跋近側過頭,看了一眼在不遠處紮堆在一起的族人們。雖然大帳被燒,但幸好無人受傷。縱火的南曜平民將燃燒的大帳包圍起來,不遠處的那些羸弱牧民,甚至連上前滅火的勇氣都沒有,隻是呆呆的站著。

  打了聲招呼之後,曹預便不再說話。他讓拓跋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大帳化為灰燼,看著曾經被哈梵賞賜的一切歸於塵土。

  拓跋近認命般閉上了眼,苦笑道:“這算是報應嗎?”

  曹預漠然回答道:“死在你手上的斥候弟兄不下百人。如今我一人未殺,不過燒了你一頂大帳,就能算做報應了?”

  拓跋近猛然睜眼,死死盯住曹預,咬牙切齒道:“難道堂堂無定軍,連我這些手無寸鐵的族人都不願意放過嗎?”

  “這裏沒有什麽無定軍,無定軍已經亡了,亡在這黑白顛倒的世道之下!”曹預眼神一沉,“站在這裏的,隻有我那些陣亡袍澤的家人,他們的血肉至親在無定原上屍骨未寒,試問你們的報應,怎會如此便宜?”

  拓跋近忽然臉色慘白,與此同時,那頂不斷燃燒的大帳,終於轟然倒塌,揚起一陣難聞的氣味。

  “住手!”

  不等曹預再回過頭,就看到一道人影,像是一隻發了瘋的野獸,護在拓跋近的身前,對他齜牙咧嘴。

  曹預皺了皺眉頭,但沒有理睬,隻是轉過頭去,看向那翻身下馬的年輕钜子。

  楊陌看到曹預的身影後,若要說心中沒有動搖,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死軍屠戮雲中城的時候,數百名無定軍將士以性命拖延時間,為多少百姓創造了存活的機會。

  所以楊陌萬萬沒有料到,今日做出此等荒唐行徑的人,竟然會是曹預。

  曹預看向楊陌,點頭示意:“見過钜子。”

  楊陌神色悲痛,沉聲問道:“曹預叔,為什麽要這麽做!”

  曹預發自真心的歉意一笑,隨後道:“沒有那麽多為什麽。無定軍自有大義,理當如此。”

  拓跋娜仁確認了一眼拓跋近的狀況,激動地雙眼噙淚,衝著曹預咆哮道:“理當如何?步步相逼的人是你們!你們不過就是一群瘋子罷了,扯什麽大義!”

  曹預不動聲色,仍是看著楊陌,正色道:“楊陌,無論你今日如何阻攔,我都一定要取下的他拓跋近的首級。”

  楊陌看出了曹預眼中的複雜神色,也大致才想到了拓跋近與曹預之間必有過節,但仍是懇求二人,無需兵戈相向。

  曹預輕輕搖了搖頭,轉過身,緩緩抽出腰間的無定軍刀:“無定軍與草原多年的恩怨,不是一把火就可以燒盡的。”

  拓跋娜仁臉色一變,想要將年邁的族長護在身後,卻忘了自己同樣身體虛弱,四肢發軟。

  曹預步步逼近舉起刀,冷冷道:“讓開。”

  拓跋娜仁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淚流滿麵的搖了搖頭。

  突然,她的身後有刀光炸起。

  曹預臉色一變,猛然挑起手中刀刃,意圖攔下拓跋近的暴起殺招。但在瞬間察覺到避之不及的時候,曹預幹脆同樣劈頭砍去,打算玉石俱焚。

  下一瞬間,又有一道顯眼銀光,直刺二人中間。

  拓跋娜仁被拓跋近推到一邊,跌倒在地。她在抬起頭的時候,看到楊陌以雙刀交錯,同時擋下了二人淩厲的刀法,無論是誰,離對方的刀尖都隻有咫尺之遙。

  曹預的臉色很不好看,但心中反而釋然。拓跋近如果不再是那個神狸斥候,其實他未必能那麽果斷的下得去手。幸好,拓跋近還能提得動刀!

  而此時的拓跋近,偷襲未能得手,再看向周遭那些南曜人的眼神,滿是恐懼與仇恨,心中五味雜陳。

  曹預先一步後撤一步,隨後拓跋近也鬆開了架勢。

  楊陌隻感到雙臂發麻,心中苦笑,看來二人的殺心,貨真價實。但越是這樣,楊陌越不能棄之不管。

  “墨門已經決定收留拓跋氏族,拓跋氏族也已經拋棄了作為神狸麾下部族的身份,如果你們就此收手,此事還有餘地。若你們執迷不悟……”

  楊陌環顧四周,一字一句道:“墨門自當嚴懲不貸,按違令論處。”

  周圍的南曜百姓難免有些騷動起來。但退縮的人,仍是少數。

  曹預環顧四周,以手勢示意眾人稍安勿躁,隨後獨自一人上前,輕聲道:“等我取下了那神狸走狗的首級,我曹預願將性命交給墨門處置。”

  “曹預叔,何必如此……”

  曹預圓睜雙目,“無定軍數百年來與草原死戰,又是亡在神狸的手中,你要我如何去原諒他們,如何去包容他們?此恨,不共戴天!”

  曹預再度上前一步。

  楊陌迫不得已,隻得擺出架勢,不願再讓曹預前進一步。

  此時,拓跋娜仁已經來到拓跋近的身邊,將他扶起身來,拓跋近看著那些手持火把的南曜百姓,看著身邊那楚楚可憐的孫女,突然無奈一笑。

  身後的大帳已經化為灰燼。一場熊熊烈烈的大火,必然會留下餘燼。這些燒出來的餘燼灰塵,遲早會再掀起一場燎原大火,但說到底,滿滿的都是仇恨罷了。

  拓跋近搖搖晃晃地上前兩步,看著曹預,忽然問道:“你當真隻要我項上人頭?”

  曹預一皺眉,不知拓跋近有何深意,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拓跋近同樣點了點頭,隨機對楊陌笑道:“照顧好我的族人。”

  楊陌一愣。

  拓跋近卻已經拔出馬刀,大聲笑道:“不過人頭一顆,給你便是!”

  說罷,鮮血濺出,刺在楊陌雪白的大氅上,刺在拓跋娜仁尚且麻木的瞳孔中。

  黃昏下,牧民駐紮的地方,被聞訊趕來的武者,圍得裏外不通。

  在楊陌的授意下,所有參與了放火燒帳一事的平民,都被帶回雲中城,接受審訊。除了拓跋近以外,拓跋氏族無人傷亡,隻是人人受驚不輕。而正是拓跋近唯一血親的拓跋娜仁,就這樣倉皇間接過了族長之位。

  曹預在拓跋近死後,甘願受雲中城處罰。無論楊陌心中如何糾結,都隻能將曹預等主謀人等放逐出城。

  楊陌站起身,看著依舊跪在墓丘旁的拓跋娜仁,久久不能釋懷。

  良久,這位神狸少女發出了痛苦的沙啞聲:“是他們逼死了拓跋族長。”

  楊陌明白少女的意思,隻能無奈地搖了搖頭:“倘若真的讓曹預血債血還,那些無定軍家屬更加不會放過拓跋氏族。墨門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拓跋娜仁轉過頭,滿臉淚痕。她看著楊陌,一言不發,隨後獨自起身,獨自離去。

  墨可為端坐在據點之內,批閱著關於所有物資的賬目。與此同時,一名西曜子弟,正不急不緩的將今日火燒大帳一事悉數相告。

  “钜子,不少遭到墨門懲戒的百姓心裏不服,來請求我們的幫助,我們該如何表態?”

  墨可為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隻是冷冷地說道:“放火燒帳,危害無辜,哪有那麽多大義的借口?冤冤相報的事情,老朽怎可能去推波助瀾?”

  西墨子弟點頭離去,將那些抱著僥幸心理的縱火罪人,拒之門外。

  不出數日,拓跋近自刎一事,傳遍雲中城。

  钜子楊陌親自下令,與雲中城百姓約法三章。無論戰事如何,不應當遷怒於無辜婦孺。墨可為這一次沒有與楊陌針鋒相對,聰明人自然咂摸出其中深意,總算有所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