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所贈賀卡與骨(下)
作者:飛鴿牌巧克力      更新:2020-08-17 01:05      字數:2561
  羅彬瀚能隔著很遠的距離看到那片白花。在無限延伸的灰黑色荒野上,白色與落在煤炭裏的鹽粒同樣醒目。走到更近一點的位置後,他甚至能看到邊緣位置的花朵隨著風搖擺,像是誰穿著白色的裙子倒在地上。

  他們把子艙飛行器停靠在距離白花不遠的位置,然後在黑貓的領路下走到白花麵前。羅彬瀚本以為那是一堆堆豎直放置的花束,卻發現它們細長的莖部一直插入底下,看起來完全就像是種在了那裏。整片花叢足有一米見方,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羅彬瀚想象不出它們怎麽能被一朵朵地栽種過來。

  “你確定這是老莫他哥幹的?”他懷疑地問,“他是植物小精靈啊?撒種成花?”

  “我隻告訴你我看到的。”黑貓說,“別問我技術上的事。”

  羅彬瀚還想再跟黑貓扯幾句關於永光族與影子的話題,但荊璜已經繞過他們,走到花叢的另一側。他在那兒蹲下,用手按住其中的一朵。

  “……果然是那紅燈泡眼。”

  聽到他的自言自語,羅彬瀚立刻湊了過去。他揪揪荊璜的頭發說“咋看出來的?這上麵有簽名啊?”

  “這種花應該是中心城搞出來的。”荊璜說,“用來在靈場高的地方做路標用。如果有戰友死後無法帶走遺體,也可以直接撒在地上作為標記。要麽就是通過特定的靈場特征值激活,要麽直接用特定的催化劑激活,隻要幾秒鍾就可以從種子生長到成型狀態。不過在真正的月境裏是沒用的,開出來也會變成普通的花,過不了多久就會因為水土不合凋謝了。”

  他的回答令羅彬瀚感到十分驚訝。但不是因為答案本身,而是荊璜居然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這不免令他有點忘乎所以,又繼續揪著荊璜的頭發問“中心城的玩意兒你是咋知道的?”

  “以前見過類似的東西,雖然顏色和形狀都不一樣,估計是根據個人要求定製的……你他媽要死啊?手放開。”

  羅彬瀚意猶未盡地鬆開手。此刻他正處於一種嚴重割裂的心境裏一方麵宇普西隆的失蹤令他為莫莫羅感到憂慮,可另一方麵他又有種前所未有的亢奮感。異星上帶著濃重沙土味的空氣正擠進他的肺裏,說不好會對他的健康造成什麽隱秘的影響,他的麵前是凶案現場,而旁邊站著星際罪犯與暴君的寵物。意識到這一切都令他很亢奮。像在高考前夜時通宵打遊戲,又或者偶然地踩著狹板從高處趟過。他覺得自己至少應該替那遇害的一家人哀悼些時間,可事實卻是他從未感到生命如此的……鮮活。

  這種幾乎可以說是積極的情緒很快就被戳破了,因為荊璜站起來後馬上說“屍體應該在這些花底下吧?”

  “我在夢裏沒看到屍體的部分。”黑貓說,“最常見的解釋是他們被某種東西吃光了。但如果你想親眼確認,你可以直接把這些花挖開。用不著擔心這會擾亂他們的安寧——他們還在我夢裏吵著呢。”

  荊璜二話不說地伸出手,翠星從他的袖口裏鑽出來,在風中飄飄搖搖地飛向花叢。它們像無數翠綠的蜜蜂,殷勤地繞著花朵盤旋,然後輕柔地鑽進花心。

  花叢的搖顫靜止了一瞬,旋即被翠綠的火焰吞噬。那奇特的花海眨眼間便消失了,勢頭那樣猛烈而突然,羅彬瀚甚至沒看清花朵在火中燃燒的樣子,就隻剩下一陣細灰撲在他臉上。他開始咳嗽,拚命把那些飛灰往荊璜的方向吹。

  荊璜鄙視地看看他,右手的袖子往前一揚。至少有三十公分厚的灰燼被旋風從地上刮起來,爭先恐後地撲向羅彬瀚。站在他附近的黑貓迅捷地閃開,隻剩下羅彬瀚獨自被灰燼之風吞沒。

  他大喊道“荊璜!你他媽給我等……”

  灰燼嗆得他沒法說完下半句。他朦朧地聽見荊璜說“讓你天天亂抓。”

  羅彬瀚堅強不屈地捂住口鼻,準備高呼自己絕不屈服,終有一日要親手提高星際罪犯的發際線。但某種東西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它很輕,質地柔軟卻結實,顯然不是混在灰燼裏的沙土。羅彬瀚下意識地把它抓進手中。

  “停!停!”他說。

  狂舞的旋風立刻停下了。灰燼與沙土落回地麵。羅彬瀚使勁眨眼,結果發現眼睛一點也不難受,他的視力顯然比呼吸係統堅強得多。接著他看向手裏抓著的東西,發現那是一個由絲帶打成的蝴蝶結。它已在沙土中掩埋了一段時間,以至於變得黯淡失色,但仍能認出絲帶本來的粉色。羅彬瀚握著它捏了兩下,感到蝴蝶結中央仍有某種堅硬的異物存在。

  他把手指伸進蝴蝶結裏,摳出裏麵那個堅硬的小玩意兒。是個比乒乓球直徑還小的白色棒狀物,一頭渾圓,另一頭尖銳如筆,同樣由於掩埋而麵目全非。他沒認出那東西,直到黑貓發出“哼呣”的聲音。

  “指骨。”它評價道,“看來吃剩下了一點。”

  羅彬瀚的手指打了一下滑,白色的小棒掉在地上。

  “這就是老莫他哥悼念的人?”他說,眼睛仍然盯著地上的骨頭。那形狀和他所知道的指骨仍然有一些不同,他猜測那是種族問題。

  黑貓緩慢地踱步,直到一隻前爪踏住了指骨。

  “我們會知道的。”它說。

  它移開爪子,原先在那兒的指骨卻消失了。替代它的是一朵朦朧若霧的橘紅之花。它在羅彬瀚的注視下萌芽、破土、蔓延、覆蓋整片荒野。羅彬瀚抬起頭,望見空中懸掛著蒼白如薄紙的滿月。

  陰風在月下回蕩,帶著震耳欲聾的尖叫與狂吼。他聽到雄性的聲音,雌性的聲音,幼兒的聲音。亂糟糟地交織在一起,讓他的思緒也像噪音般渾濁不堪。

  在那無窮無盡的憤怒與恐怖中,隻有零碎的詞句能被他所理解。他聽見雄性的聲音一遍遍地吼著“骨頭”,雌性的聲音哭泣著呼喚一個名字,幼兒的聲音說“哥哥。”

  “救命,哥哥。”

  風中泄露出細弱的低語。

  “來救他吧。”

  “像故事裏那樣。”

  “像我的賀卡裏所唱的那樣。”

  “來吧。來吧。來吧。”

  那些碎語越來越清晰。羅彬瀚越是想聽清楚,他就越能從無盡的雜音裏找到它。他仿佛著了魔,在無盡的喃語中向著空中的滿月伸出手。

  “喂,醒了。”有個比細語更響亮的聲音在旁邊說,“這些隻是被貓捕獲的殘夢而已,不要陷進去了。”

  他伸向月亮的手被一片血紅的衣袖打了回去。荊璜出現在他的視線下方,渾身在霧影中散發著火焰似的熾亮暈光。紅衣少年鼓起臉頰,發出一陣直衝霄際的嘯聲。迷霧與碎語在清嘯中蕩盡,隻有滿月依舊靜靜地掛在空中。

  羅彬瀚清醒了一些。他有點茫然地揉了揉臉,抬頭看看滿月,又低頭瞧瞧被橘紅花朵覆蓋的荒野。大地被鮮花覆蓋,熱烈得好似火海,而天空又是那樣的落寞、冷清。世界在天地的撕裂中保持著寂靜,直到暴雨傾盆倒落,澆灌在熾亮的大地上。那無聲而狂怒的淚水一直從天空流淌下來,長久沒有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