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弈者風度(六十五)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6      字數:2301
  神都,清早時分,晨曦初露,天地間尚有夜間殘留的幽幽涼氣。

  是夏日一天當中,最舒爽不過的時辰。

  冬官尚書張柬之是一員幹臣,素來自律極嚴,武後移駕,留駐神都的朝官公卿大多有所鬆懈,本性畢露,公事得過且過,玩樂花樣百出,永豐裏的生意都好做了不少,張柬之卻與這股子風氣保持距離,過得苦行僧一般刻板,並不放浪形骸。

  夏令時分,晝長夜短,他在衙署中處置公務的時間也隨之延長,每日寅時便來到了冬官衙門,到酉時向晚才離去。

  今日一如往常,張柬之騎著馬,在青石板路麵上噠噠而過。

  他的臉繃得很緊,哀戚悲傷之情難掩,雙目不時閃過絲絲絕望。

  在這個鼎盛朝代,夏日不僅是繁花似錦的時節,也是男人們最花枝招展的時候,無論老幼,鬢邊插花,腰間佩花,帽子上簪花,最是風尚,大叢大簇,大紅大紫,顯出無邊富貴。

  相比之下,張柬之格格不入,他的官服雖是紫色,腰間的腰帶卻是素藍色的,身上別無飾物,這是長輩為小輩服喪的打扮。

  短短旬月之間,他的仕途、家族連遭挫折。

  究其源頭,還是孤拐性子發作,滿懷被邊緣化的憤懣,自作主張所致。

  要是在一開始,就不拿捏姿態,順應了姚崇的暗示,乖巧旅行權策黨羽的職責,將邊朝靜壓製住,讓他有其位而無其權,那麽,便不會有後來的許多是是非非。

  他不會一舉開創先河,同時成為李旦和權策的眼中釘,他的幼子也不會死。

  不對,還不止如此。

  前日,太孫李重俊的人馬斜刺裏殺出,衝著他亮出了刀鋒,他同時是兩方儲位爭奪者和天下權勢第一人的敵人。

  “真真好大的體麵尊榮,何德何能啊”

  早間無人,大道通衢,馬匹盡可放開腳力,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便到了冬官衙門前。

  張柬之沒有急著下馬,矯首昂視,望著天際通紅絢爛的一輪紅日,發了會兒呆。

  紅日初升,大如車蓋,孤懸在天邊,滄滄涼涼,卻蘊藏著火熱的能量,待到天時來到,它便可躍居天中正位,俯視蒼生,炙熱人間。

  想他一身才學,也有六龍乘風,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誌向,而今仕途未半,便將中道夭折,還不知前頭有什麽艱險厄運等著。

  “九鼎食,九鼎烹,行路至此,總歸要占一樣吧”

  張柬之臉色奇跡般的轉好,生平大誌歸於寂滅,眷戀不舍都拋開,這世間,似乎並無大事可縈懷。

  韁繩一拋,跨步下馬,張柬之昂首挺胸,颯然邁步,進入冬官衙門的朱漆大門。

  從人紛紛小跑著跟隨,等他們進去,朱漆大門徐徐關上,隻留下一處角門。

  無人留意到,玉雞坊的工地上,宅邸的閣樓上,甚至街頭巷尾,多了一雙雙眼睛,注視著這扇門關閉。

  經營碼頭,捐獻人力的老員外,笑眯眯地籠著袖子,與督管坊市外牆重建的官差們打成一片,閑談說笑。

  眼下,工地裏頭,已經沒了民夫,都是他的所謂碼頭苦力。

  聊得差不多,老員外瞟了冬官衙門的門戶一眼,拱手告辭,返回自己的府邸。

  “崇敏郎君,張柬之已經進了衙門,相王府的人就在附近,梅花內衛的人已經收縮,都聚到了裏頭”老員外躬身立在階下,一五一十得稟報。

  “瞧這模樣,已然萬事俱備,隨時都可暴起,您看……”

  武崇敏一身玄色箭袖胡服,利落精幹,負手站在門廊下,門廊兩邊的盆景,姹紫嫣紅,他伸手扶著花枝,闔著眼睛,俯身嗅了嗅。

  “不必著急,再等一等”

  老員外聞言訥訥,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崇敏郎君,相王府那邊,許是在等待我們一方,將太孫李重俊的關聯人派入冬官衙門後,才會動手,梅花內衛更是打的後發製人的算盤,我們等,許是無人會先下手開局”

  武崇敏嗬嗬一笑,“我心裏有數,我們等的,不是相王府和梅花內衛,而是一個人”

  “既然到了這一步,何不摟草打兔子,順手將麻煩一股腦兒解決掉,豈不是更好?”

  “再說了,張柬之勤勉,我也不忍心他留遺憾,這最後一日,讓他完成當值,庶幾可少幾分怨氣”

  老員外懵了懵,不敢多問,“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武崇敏手指動了動,在盛大開放的牡丹花瓣邊緣細細捋過。

  “哢嚓”突地用力,一朵碩大的花瓣應聲而落。

  “大兄貴重,不容閃失,芝蘭在前,亦必除之”

  “張柬之,再會”

  冬官衙門內,張柬之並未察覺外間山雨。

  今日他仍是忙碌,江南暴雨,山洪泛濫,黃河洶湧,屢破堤壩,他派出去的人,三日一報,稟報進展,他居中征發調度,物資勞役,千頭萬緒。

  最後,案頭還有一樁麻煩事。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傑發下谘問函,以軍器監攸關軍政要害為由,動議改變軍器監官製,將其自冬官衙門轉隸夏官衙門,與武庫司合署,裁撤冗員,簡明政務。

  顯然,權策留在神都的黨羽,已經對他失去了耐心,放棄了巧勁,轉而以強力壓人,隻要這個動議得以通過,那麽軍器監的走向歸屬,便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張柬之有些喘不過氣來,胳膊擰不過大腿,一番折騰,到頭來,隻是轉頭成空,毫無意義。

  “大司空,軍器監令邊朝靜求見”

  “讓他進來”

  “下官見過張尚書”邊朝靜拱手為禮,神情極為冷淡,張柬之讓他靠邊站,又觸怒了李旦,於公於私,是敵非友。

  張柬之也不在意,叫他來,隻是例行公事,將谘問函遞給他,“狄相爺有意改動軍器監隸屬官製,發文谘問,你可詳閱,上呈回複”

  邊朝靜大驚,連忙接過,匆匆翻了翻,麵如土色,抖似篩糠,他幾乎可以預見到自己的黯淡前路,“大司空,下官等心向冬官衙門,還請大司空仗義執言……”

  張柬之苦笑一聲,他也是泥菩薩過江,一言不發,擺擺手,讓他退下。

  邊朝靜如喪考妣,機械地轉身離去。

  張柬之目送他出門,夕陽如血,照在他身上。

  “嗖”

  破空聲響起。

  夕陽仿佛化為實質,穿透了邊朝靜胖大的身軀,一蓬血霧紛紛揚揚,濺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