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4章 美人遲暮(三十五)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5      字數:2312
  神都,城南牡丹苑。

  兩乘不起眼的綠昵小轎先後來到此地。

  門前守衛象征性的伸了伸手,隨行的護衛隨手亮了個腰牌,他們立時便放了行。

  那腰牌上頭瞧不出是誰家的人,但都是羽林衛的腰牌,能讓羽林衛當護衛,想來身份也差不到哪裏去。

  一乘小轎在牡丹苑的後罩樓停頓了下來。

  轎簾掀開,走出來的,是梁王武三思。

  他麵上皺紋密布,須發斑白,手裏拄著一根精巧的楠木手杖,行走無礙,卻是顫顫巍巍。

  若是將他與武後放在一起,怕不會有人認出是姑母和侄子,而是叔父與侄女還差不多。

  他走動了兩步,來到後罩樓前,抬頭仰望。

  這處後罩樓不一般,他曾經在這裏頭與太子妃韋氏偷情,中了幾家敵人的聯手算計,派了唐休璟出來撞破,那人是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一番爭鬥,終究還是現出了原形,他丟掉了首輔宰相的大位,宮廷裏也斧聲燭影,斷送了韋氏的性命。

  而唐休璟,貶黜出京,做了嶺南道觀察使,老朽之身,卻還活蹦亂跳。

  “哎……”

  武三思長長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他老了,人老了,心也老了。

  往日的腥風血雨,明槍暗箭,他也是一路趟過來的,今時今日,他隻是回想一番,心裏頭,就哆嗦的厲害。

  實在是,輸怕了。

  官位賠了進去,隻是等閑。

  掌上明珠方城縣主卷入爭鬥,自縊身亡。

  幼子武崇謙葬身西塞,屍骨無存。

  寄予厚望的長子武崇訓,也是屢遭折磨,雖保住了高陽王爵位,卻早早沒了繁殖後代的能力,形同廢人,說到底,他隻剩下武崇烈一條血脈可以延續,這唯一的血脈,還是疾病纏身,容貌身形,都見不得人。

  世間之慘痛淒涼,有誰能超過他的麽?

  也許,是有的。

  太子李顯,妻子韋氏暴死,唯一的嫡子李重潤慘死,自己也死成一筆糊塗賬,魏王武承嗣,武延義、武延秀兩個兒子相繼死去,自己也抑鬱而終。

  相王李旦,兩個發妻竇氏和劉氏,死不見屍,繼室柳氏,死在自己手中,三子李隆基、四子李隆範、長子李成器,也是死的人頭滾滾。

  人生頓挫,屢屢白發人送黑發人,武三思已經能夠沉澱下來,撥開權勢欲望迷霧,他漸漸看清所有人的運動軌跡。

  在天授年間之前,李家武家爭鋒,一方保女皇,一方保道統,有個人擠壓在夾縫中,一路摔打,險象環生,下獄如同吃飯。

  武周革命之後,主軸未變,仍舊是李家和武家對壘,但卻沒有人再相信同族,淪為亂鬥,因為大家,都看上了東宮那個位子。

  那個人就在這重重矛盾仇恨當中,四兩撥千斤,遊刃有餘,他愈發得寵,愈發安全,地位也愈發高企,他們這些李家武家的近支子孫,死得卻越來越多。

  殺到現在,李旦和他都還活著,卻已經提不起勇氣,再對空閑下來的雙曜城多看一眼。

  那個人,就是權策,鮮血陰謀染成的宮殿朝堂,他是唯一自始至終的得利者。

  他醒悟了過來,卻已經太晚。

  如今的權策,不是戰戰兢兢守在宮門前的親府校尉,而是權傾天下的首輔宰相。

  武三思捫心自問,他不是權策的對手,哪怕權策現在仍是七品校尉,他似乎也無法興起鬥誌,甚至想到要與權策過招,他心裏最強烈的聲音,就是體麵退場。

  所以,他今日約見了相王李旦。

  同病相憐。

  李重俊雖已是太孫,但他們兩人仍有登位儲君的可能,也就是說,還是潛在的對手。

  然而,隻要權策在,誰當儲君,都不過是蒼狗浮雲,逃不掉任人擺布的命運。

  武三思相信,李旦也能夠看清楚這一點。

  他們有捐棄前嫌,協衷一致的理由。

  即便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不為了儲君之位,也要為了李武皇族,為了這大好的江山社稷,搏上一搏。

  三國相爭,終歸於晉,魏蜀吳的文臣武將,沒有一人算得真英雄。

  龍椅上的人,姓李,姓武都好,若是紛爭一世,繁華落幕,天下卻改姓了權,他們這幫人,怕是死了,都沒有臉麵埋進祖墳。

  帶著這股子悲壯的情緒,倒春寒的冷風拂麵,武三思心頭和眼裏,卻燃起了小火苗。

  “哐當”

  不自覺間,腳下急切了些,腿腳跟不上,武三思摔了個滾地葫蘆,臉頰貼著地麵滑行了一段不短的距離。

  因著這個插曲,他與李旦見麵的時候,是坐在擔架上的。

  臉上已經擦洗幹淨,但仍有幾道青紫印記和血檁子。

  這樣一副模樣,再加上一臉的苦大仇深,十足惹人發噱。

  “相王兄,做了這許久的看客,不知可有高見?”

  李旦花了些力氣才沒有笑噴出來,揉了揉額角,“梁王兄約我,我來了,你我見解,定有共通之處”

  武三思急不可耐,“如此甚好,相王兄,夏官侍郎王之賁正在全軍安插領軍衛有功人等,我聽聞,人數眾多,足有兩千餘人,上至都尉,下至小卒,都是沙場老兵,若能設法掌控,善加綢繆培育,假以時日,定可一改我等被動”

  李旦瞧著他擠眉弄眼,臉上的傷痕像是毛毛蟲一樣,動來動去,又有些憋不住要笑,這回忍不下,以手掩口,“咳咳咳……梁王兄,你說的,我也知曉,然而,這兩千人,位分太低,培育起來,頗費心力資源,且曠日時久,遠水不解近火……”

  “那依相王兄之見?”武三思的意見被駁回,他並沒有不悅,李旦如此反應,代表他也曾長期思考與權策為敵,他確認,不是一個人麵對權策,如此,才可稍稍安心。

  李旦掰著手指,細細指畫,“王之賁奏疏當中,還有兩個議題,補充安東和安西兩軍不去說它……”

  “另有一個,是將北塞拓跋司餘和趙與歡部抽調部分回來,他兩人手下三萬出塞,現在已膨脹至八萬餘,即便是抽調一半回來,都足可當兩個軍衛之用,這才是緊急可用之兵”

  武三思緩緩點了點頭,“甚好……”

  李旦瞥了他一眼,苦笑著道,“梁王兄且慢歡喜,我等之病,在於乏人可用”

  武三思突然咧嘴笑了笑,“我有一人,定然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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