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手可摘星辰(十一)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5      字數:2334
  長安,成王府。

  成王李千裏年過四旬,有一部美髯,已然花白,身量高,骨架大,頗有威勢,可惜的是雙目無神,常年都有嫉恨仇怨盤踞,麵容也是愁苦鬱悶,皺紋密布,老態橫生,活像個花甲老翁,令他的形象,打了個折扣。

  “哼,我呸……無恥小兒,奴顏媚骨,邀名賣直,僥幸取寵,竟敢得寸進尺,恣意妄為,醜陋,醜陋至極”李千裏連聲怒罵,將麵前的桌案拍得哐哐響。

  “叔父息怒,權策不過是黃口小兒,佞幸之輩,必不得好下場,為他氣壞了身子,委實不值得”對麵有個白麵青年,滿麵憂色,連聲安撫。

  他與李千裏關係親近,繞過桌案,湊上前捧上一杯清茶。

  “景榮,華清宮中傳言,是殿中省傳的,還是內侍省?”李千裏抿了口茶水,心緒平靜下來,問起了細節。

  “叔父,傳言來自內侍省,侄兒是與采買處的太監飲宴之時,偶然聽聞,便吩咐人著意搜集相關消息,足可佐證,陛下令權策攜眷來驪山伴駕,意圖是在宮中親自為小娘子權徽辦滿月禮,屆時,當有封爵之賞”

  那青年,也就是李千裏的親侄子,鬱林侯李景榮,說得有鼻子有眼,悄悄翻著眼皮,看了看李千裏的神色,不動聲色加了把火,“傳言有雲,以陛下對權策的恩寵,權衡降世便封了藍田侯,權徽當是郡主起步”

  “郡主?”李千裏麵上泛起一抹病態的暈紅,“我呸……何謂郡主,太子之女,才得封郡主,權策不過是皇族旁支,犬豕一般的阿物兒,他庶出的賤種女兒,竟也想貪圖皇家富貴?”

  李千裏罵得極為難聽,那李景榮卻麵色絲毫不動,早就見慣了他私底下失態之時,口不擇言,滿口汙言穢語。

  至於他這次失態的原因,李景榮心中也是明鏡一般,李千裏自己的嫡長女,請旨依照典章封縣主,十七年下來,由大唐到大周,一直未果,至今仍是無爵庶民之身,婚姻之事,都因此頗為不順。

  堂堂親王之女,名正言順求封縣主而不得,旁支後輩的庶女,卻要破格封郡主,李千裏如何咽得下這口醃臢氣。

  “早便看出,此獠狼心獸行,不是善類,當初仗著輔佐重潤,尚有天良未泯,到後頭,卻是陰狠本性畢露,毫無尊親敬長之心,也無扶助國本之意,太子妃聰慧明斷,不幸遭謀算仙逝,定然與他脫不得幹係,若無此劫,太子殿下何至於消沉至今?”李千裏惡狠狠地批判,唾沫星子四濺橫飛。

  李景榮默默聽著他發泄,溫聲勸慰,“叔父息怒,是侄兒的不是,不當說這些來給叔父添堵,權策眼下受寵,盛極一時,我等奈何不得他,隻盼著天道好還,總有一日,他會自食業報”

  李千裏陰沉沉的臉上閃過濃濃狠色,獰笑一聲,“哼哼,我是奈何不得他,但攪和了他的如意算盤,還是可以的……還要辦滿月禮,不是喜慶麽,我也來給你送上份賀禮,嘿嘿”

  李景榮眼中喜色一閃而過,換上了憂心忡忡,婉言相勸,“叔父,這……權策勢大,不是等閑可比,還應慎重,因小失大,可就不值當了”

  “嗬嗬,景榮賢侄,盡管放心”李千裏悲悲切切,自嘲道,“我自己有幾斤幾兩,我還是曉得的,我自然不會跟他硬頂……”

  說完之後,伏案開始寫奏疏。

  李景榮沉默下來,不再多言,為李千裏的茶壺中續上了熱水,輕手輕腳退出了書房。

  抬頭看了看天,時值正午,日頭方當毒辣,光亮得有些怕人。

  他的心頭卻是冰涼依舊。

  他記不起來自己的叔父,成王李千裏,是從什麽時候變得憤世嫉俗,尖酸刻薄,仿佛是李顯被廢黜,貶為廬陵王開始,也仿佛是武後將他自地方召回,日漸疏遠開始,他也不知道李千裏處心積慮,鐵杆擁戴太子李顯,仇視權策,是發自本心,還是為了奪回失去的恩寵。

  但他看得清楚,被排除在權力中心太久,叔父已經影響不了什麽了,除了愈發偏執激進,苦心經營,毫無進境,甚至連長安留守府都滲透不進去。

  他今日的行事,是得了長安留守府司馬王之鹹的授意,迷霧重重,他看不懂這步棋的意義所在,但太原王氏是權策的死黨,王之鹹的親弟王之渙,是權策的義子,說他會背叛權策,怕是沒人會信。

  叔父年歲不大,但已經老了,一條破船,四處孔洞漏水,眼看要沉沒,他還年輕,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個跳幫換船,換個活法兒的機會,他不想錯過。

  翌日,成王李千裏的一封奏疏,送入華清宮。

  隨即掀起軒然大波。

  這是一份破天荒的奏疏,酸氣衝天、陰陽怪氣,古今皆無。

  “……宗親名爵,用以敦親,用以睦族,用以酬恩寵,用以報私情,新安縣公明德茂親,總茲朝政,當朝用事,四海仰賴……其女降生,普天同慶,合該有山河之封……臣女無福,婚姻尚不得濟,何堪縣主之累……與新安縣公相比,在爵位、在血脈、在親疏,臣無處能比,自慚形穢……臣不勝犬馬,願朝乾夕惕,稱頌朝廷公義,傳揚皇族家聲……”

  一封奏疏不過數百字,沒有一點否定抗拒的意思,但憤懣之意,浸透紙背。

  隻差沒有明著說,朝廷封爵,沒有按照典章製度,隻是用恩寵私情說話,誰的權位高,便緊著誰,絲毫沒有公義可言,李千裏爵位比權策高,血統比權策貴,他卻說不能與權策比,將反諷發揮到了極致。

  這封奏疏流傳開來,物議紛紛,李千裏的情緒雖然不對勁,但所言的,也有一番道理在,都是按照皇家典章說的,頗有一些人議論支持,尤其是長安的李氏皇族。

  武後何等樣人,豈能受得住這番擠兌,當即大怒,令內侍前往成王府,當眾訓誡申飭,將李千裏禁足在府中,無詔旨,不得離開長安城半步。

  權策也卷入風波中,為平息朝野疑忌,同時也為武後解圍,被迫上了奏疏,卻不是為剛落地的閨女請封,而是辭讓長子權衡的藍田侯爵位。

  與權策的奏疏同時抵達華清宮的,還有狄仁傑的奏疏。

  他是來請罪的。

  這是一個月來,狄仁傑上的第二封請罪奏疏。

  “為安樂公主開府遇刺事告罪折”

  狄老相爺也是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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