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雙龍戲珠(八)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4      字數:2539
  “最快速度,太平公主府”

  重玄門外,權策翻身跨上玉逍遙,神色驚惶,啞聲喝令。

  花奴和薛用眾人神情一凜,不待開口領命,便轉身上馬,拉開成兩列總隊,向洛水河邊奔馳而去,這個方向比直接向東,橫穿坊市要遠一些,但勝在行人稀疏,奔馬更加利落。

  “公爺留步,還請……”

  數名宮門守將追了出來,伸長了手臂大聲疾呼,權策在宮中一路狂奔,因他在宮中常來常往,身份非同一般,各宮門守將都沒敢強行留難,但宮奔畢竟是條罪過,還須有個交代,便一路跟著追出來。

  可惜,此時的權策,耳朵隻是個擺設,他通紅的雙眼中隻有前方,揮鞭猛抽馬屁股,沿著花奴和薛用等人開辟出來的通道,旋風一般衝了出去。

  “公爺……咳咳……”守將們還要糾纏,麵前一陣煙霧飄過,喉中一陣奇癢,雙手捂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臉紅脖子粗,難以發出聲音。

  占星策馬而去,與絕地並轡疾馳,一左一右跟在權策身後,花奴手下的綠衣女侍是宮女出身,薛用帶的幹脆就是折衝府兵,都有官家身份,做這等開路的工作,比他們兩人更合適,越是慌亂之中,越是要警惕意外,護持好權策的安全,更加重要。

  沿著洛水向東,橫穿過金門橋,折轉向北進了坊市。

  “啪啪……”

  “緊急公務,速速讓開”

  “統統退避”

  ……

  進入坊市,行人漸多,薛用等人遠遠的便將手中馬鞭揮舞得啪啪作響,口中連連暴喝示警,饒是如此,仍有躲閃不及的行人遭到奔馬衝撞,慘叫之聲此起彼伏,馬蹄之下的挑擔、背囊等物漫天亂飛。

  權策一臉麻木,恍若未見,充耳不聞,他雙眼猩紅一片,有幾許濕痕滑過,朦朧不清,隻看得到馬頭前麵的道路,眼前不停閃過太平公主的音容笑貌,畫麵翻卷,如刀光雪亮,在肺腑間寸寸割裂,又如烈火翻覆,滾燙灼心,痛楚入骨,無以複加。

  中元節初見,她清冷高傲,冷嘲熱諷。

  穀水長廊,她打了他一個巴掌,又在上清觀照料他養傷。

  萬象神宮火起,他梟首薛懷義,黜落出宮,入她府中為家令。

  她屢屢刁難,他步步為營,幾番合謀,幾番交手,卻終是在她的庇護之下,他勢力漸成。

  在她遭厄之時,他為她遮蔽風雨,收拾殘局,卻也順手驅逐了她身邊令人厭惡的張昌宗。

  奪儲事起,風雨如磐,她帶他去參拜了韋陀護法菩薩。

  二十生辰,她為他布下絲路花雨慶賀。

  自那時起,她英氣的眉宇之間剛硬漸弱,柔情漸濃,衣食起居,服侍關愛無微不至,朝中勢力雖仍在她掌中,每逢大事,卻甘居策應,聽他主導。

  處置兩京大案,逆倫讕言紛起,她為表懲戒,在宴席間親手喂他吃了粗劣吃食,他卻因此中毒不起。

  她深夜闖宮,大開殺戒,披上一身血腥,隻求為他複仇。

  逆倫傳言,與中毒之間,因果何其緊密,似是一場來自血緣的詛咒,也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忌之牆。

  若非謝瑤環突兀插手,他的性命,在那時,便去了,倘若如此,親手送他最後一程的她,便是獨活,卻不知人世與煉獄能相差幾何?

  然而,他醒來了。

  她為他沐浴,洗盡一身劫灰,他給新生的後輩命名為曉,將一切重置。

  魂魄相依,風雨與共,跨過生死劫難,再言姨甥親情,未免欺心。

  “啪嗒”

  一點晶瑩自權策麵上滑落,濺在塵埃中,為馬蹄踐踏。

  “主人,我們到了”絕地淩空飛躍,將權策的馬韁勒住,滿眼不可思議。

  自重玄門至太平公主府,不過十餘裏路程,權策卻似是在這一路奔行中,將氣血熬幹,麵如金紙,形容枯槁。

  權策翻身下馬,疾走幾步,又在大門口頓住,紫袍官服的下擺微微顫動,再也邁不動腳步。

  “權郎君安好,奴婢伺候您”太平公主府的門房熱情殷勤依舊,吵鬧著上前請安,將權策驚醒過來。

  權策定了定神,將他們撥開,甩開大步快走,進門之後,心神更難以安穩,發足狂奔。

  “權郎君”香奴一臉憔悴,自寢居中出來,見到疾奔而來的權策,雙眸一亮,屈膝福禮,張開雙手似要阻攔。

  權策心急如焚,顧不得她,一把將她推開一邊,直撲入內。

  卻又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出來,滿臉漲紅,指著香奴,語無倫次,“太平不是腹痛麽?為何?何故?”

  香奴輕咬著下唇,隻是低著頭,不肯言語。

  權策急得團團亂轉,重重一跺腳,又闖進門去,將隻披著一襲輕紗,站在浴桶邊的太平公主抱到床榻上。

  “啪……”

  太平公主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記,她的氣色不好,臉頰蒼白,手上也沒有分毫力道,英氣的濃眉時不時緊皺兩下。

  權策的心又提了起來,滿麵焦慮浮起,急聲問道,“太平,我在宮中聽聞你腹痛如絞,延請禦醫,是何緣故?”

  太平公主喘了口氣,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摸到一手汗漬,麵上卻露出絢爛笑靨,用呢喃一般的聲音,說道,“殿下,姨母,你,太平,真好”

  權策一怔,也才領會過來,這是他對她的四個稱呼,由遠及近,心頭驀地一酸,眼前的女子,天之驕女,蕙質蘭心,心機手腕並不缺乏,但在情之一字麵前,卻像任何一個柔弱女子一樣,默默地等待著,等待他懂得,等待他回應。

  權策側靠在床榻上,將她抱起放在胸前,焦慮未去,“且先告訴我,腹痛是何緣故?”

  “噗嗤”一聲,太平公主失笑,白了他一眼,“還不都是怪你”

  權策萬般不解,聽她喁喁道來,不由尷尬萬分,卻原來,前日他為獻殷勤,弄了冰鎮酸梅湯出來,那幾日,偏又是太平公主行經之日,為了不拂他好意,強行飲下,便落下了病症,腹痛難忍,禦醫交代要保暖溫補,偏太平公主最是厭惡燥熱,便在寢居中洗浴,寬衣解帶才畢,權策便闖了進來,看了個正著。

  你喂我服毒,我喂你飲冰,真真是了不得的孽緣。

  兩人四目相投,相視一笑,太平公主撅起嘴巴,露出小女兒態,在床榻上擰了擰身子,撫著腹部,“我難受得緊,也為我唱一個俗曲吧”

  這當是她的執念了。

  權策自無二話,取來瑤琴,坐在圓凳上,思量片刻,終於開聲。

  “斬斷情絲心猶亂,千頭萬緒仍糾纏,拱手讓江山,低眉戀紅顏,禍福輪流轉,是劫還是緣,天機算不盡,交織悲與歡,古今癡男女,誰能過情關……”

  他的聲音雖厚,聲調卻搖晃不穩,心中波瀾起伏,個個音節,盡落在追憶之中。

  太平公主聽得心旌搖曳,淚落如雨,打濕羅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