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該死的祖宗家法
作者:老山活著      更新:2020-08-28 18:41      字數:10604
  這天巳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乾清宮知會朱厚煒,說張太後讓他馬上去一趟慈安宮,皇太後有事和他商量。打發走傳訊的內侍,朱厚煒把手頭緊要事向秉筆太監作了交代,便踅步過去。

  張太後這些年來很少出現在公眾場合,自從弘治皇帝駕崩後,她開始篤信佛教,剛剛抄了一遍《心經》,這會兒正坐在花廳裏休息。穀雨之後,京城裏這兩天豔陽高照,春深如海。宮裏頭各色人等早就換下了厚重的冬裝。

  張太後今個穿了一件以緋綢滾邊的玉白素色長裙,盤得極有韻致的發鬏上,斜插了一支“鬧蛾”,這是這兩年才興起的宮眷頭上飾物。所謂“鬧蛾”,就是草蝴蝶。有時鬧蛾也用真草蟲製成,中間夾成葫蘆形狀,豌豆一般大,稱作“草裏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幣,價格著實不菲。

  不過現在朝廷的財政狀況幾乎是每五年就要翻一番,宮中內庫的收入也很充足。手頭上寬裕,後宮裏的女人們不管是主子還是宮女穿著也越來越講究,深宮大內閑的無聊,便想盡了辦法打扮自己,女人愛美,人之常情。就連皇太後也不能例外。朱厚煒進來,隻匆匆一瞥,張太後打扮得不倫不類的,差點讓他笑出聲來。他也不敢多看,趕緊上前行禮請安。

  張太後隻一句“免了吧”,便吩咐宮女搬了一隻錦凳讓朱厚煒坐下。她自己坐在繡榻上,手裏正在撥弄著一串念珠念念有詞。朱厚煒覷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正德皇帝前段日子讓人帶回來孝敬的的“菩提舍利子佛珠”,錫蘭國聖山的鎮寺之寶,據說是錫蘭國王申請加入明聯邦的貢品。張太後得到後很是喜歡,成天拿在手上撥弄。

  “煒兒,”半晌,張太後慢悠悠開口說話,跟以往一樣,她和朱厚煒還是有些隔閡,語氣中總顯示出幾分生分,“哀家問問你,皇上什麽時候回來呀?他這當皇帝的,把一攤子都扔給你這個藩王弟弟,自己滿世界的亂跑,太不像話了!祖宗家法還要不要了?”

  “回母後的話,皇上是效仿太宗禦駕親征,不算是違背了祖宗家法。您放心,皇帝哥哥這次南征已經大功告成,昨日到了呂宋,預計會在那裏停留十來天,下個月初應該會回到京城。”朱厚煒照實的回答。

  說實話,他每次來慈寧宮,也感到別扭,這張太後對芊芊、對他的兒女都非常好,隻要見到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從來就沒有過好臉色。這讓朱厚煒懷疑母後上輩子和自己有仇,不然的話怎麽也說不過去。

  “哎,行了!朝廷大事哀家不懂,就不操那份心了。“張太後語氣裏帶著幾分怨氣,幽幽說道,”煒兒,既然你現在當家,為娘就跟你商量商量。你們兄弟兩各忙各的,那都是朝廷的正事,哀家可以不操這份心。但是你別忘了哀家還有一個女兒,你還有一個妹妹永安公主,她這個月已經十七了,你這個做二哥的就沒想起要做什麽嗎?“

  說到永安公主,張太後情緒有些激動”這死妮子越來越不像話,成天的不著家,十天半月哀家都見不到人,都成了一個野丫頭!這眼瞅著十七了,按照祖製早就該嫁人了!也沒看見你們兄弟倆超過這心。既然皇上不在,你是他的二哥,這件事哀家就交給你了,早點給他物色個駙馬,可不能這樣下去嘍。萬一弄出什麽醜事,可就損了這皇家的體麵呦!”

  朱厚煒一聽張太後夾槍帶棒的話語就有些頭大。永安公主今年名義上十七歲,實際年齡才十六歲。在他的眼裏,十六歲那隻不過是個初中生,根本就沒成年,說實話,自己也舍不得永安公主這麽早出嫁。可尼瑪在這個時代,十七歲的女孩那都成了大齡青年,尤其是那該死的祖製,公主十四到十六歲就必須談婚論嫁。太坑了!

  因為自己寵溺的緣故,永安公主活潑可愛,和徐芊芊一樣喜歡到處亂逛。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自從朱厚煒一家來到北京後,這丫頭算是徹底解放了。成天往他的齊王府跑,如今跟徐芊芊好得蜜裏調油。總是找各種借口住在齊王府,死活不肯回宮住。

  朱厚煒是個寵妹狂人,隻要永安一撒嬌,或者眼圈一紅,基本上就沒了立場。久而久之,永安在齊王府都有了自己的院落,就沒打算回宮住了,偶爾回去也隻是給張太後請安,根本不會住在宮裏。

  張太後也拿她沒辦法,經常把氣撒在朱厚煒身上,朱厚煒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純粹當做沒聽見。自從有了好二哥撐腰,永安公主是越來越不聽張太後的話了。

  躊躇了半天,朱厚煒硬著頭皮問道“這,既然母後有命,孩兒遵命就是了。隻是……不知母後希望孩兒幫小妹找個什麽樣的人家?孩兒也好去操辦。”

  “這事哀家不管,你自己看著辦!“張太後蠻橫地說道,”哼,都是你成天慣著她,寵著她,既然你這麽疼你的妹妹,那你就幫她找一個好駙馬,這不正好開科取士嗎?你那麽有本事,不如就在今年的新科進士中替你妹妹物色一個如意郎君吧!這事就這麽定了。”

  朱厚煒一聽,頓時傻了眼,別的朝代他不知道,擱在大明,這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俗話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但要放在明朝,金枝玉葉的公主們,那是實實在在的真愁這事。

  雖然投生為公主,生為天之驕女,坐享榮華富貴,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但是俗話也有說“皇帝的女兒也愁嫁”,明朝公主就很難嫁出去。這是為什麽呢?因為做明朝的駙馬做駙馬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首先,明朝駙馬不能出仕途,因此沒事業沒前途。朱明王朝的皇家,有一條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規矩,即駙馬須從平民或低級官吏家庭中選取,而且子弟被選中的人家,近親中便不能再出仕為官,即使已經做著官的也得退休回家。

  而且還有個奇葩的規矩,駙馬不能經商做生意,明太祖朱元璋的女婿歐陽倫販賣茶葉,不納稅,不服管。地方守關的人向朱元璋來報告,朱元璋得到這個情況以後,非常氣憤,把歐陽倫抓來殺掉。

  其次,明朝駙馬沒自由,選中就不能逃跑。明朝駙馬由普選產生,到了公主適嫁年齡,就開始在全國選駙馬來了。如果被選中的駙馬原來已有婚配的,必須立即作廢,令女方另行婚配。因此,選中駙馬根本不能推脫。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明朝的駙馬沒地位,很危險,稍有不慎就會人頭落地。公主下嫁後,住在公主府,駙馬平時要向公主行禮。原時空,明代的傳教士做過這樣的描寫公主成婚後,駙馬每天必須向妻子行四次常禮,直到她生了孩子,才停止這種禮節。

  而且與公主吵架也會丟掉性命。史書記載,明朝駙馬薛桓曾私下裏和婢女走的近,經常與常德長公主吵架。一日,公主向父皇哭訴,結果薛桓就被傳訊入公堂,論罪斬首示眾了。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原因,就是婚後生活的不自由。因為從家庭關係上說,公主駙馬是夫妻,但從行政關係上說,公主是皇室,駙馬是臣子,屬於上下級。下級要找上級辦事,通常都要申請,夫妻生活這類重大事件,同樣也要申請。平日裏,公主駙馬,也都是分房而居的,公主在內室,駙馬在外室。

  而做駙馬的,要申請過一次夫妻生活,那真比闖關還難。倒不是公主本人不樂意,而是公主並非一個人在戰鬥,陪公主嫁過來的,還有諸如保姆,奶娘等各色人等,申請一次夫妻生活,就跟進廟燒香一樣,那樣一級一級往裏燒。

  而最難燒的一關,莫過於公主的管家婆,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嬤嬤。在公主與駙馬之間,看似地位卑微的嬤嬤,卻是橫亙在公主駙馬之間的一道鐵門,公主駙馬的夫妻生活過不過,一個月過幾次,全是她說了算。

  一般說來,公主和駙馬要過夫妻生活,流程是這樣的,由公主宣召,接到宣召的駙馬,前來覲見公主,然後夫妻團聚,完事收工。

  可有嬤嬤在,事情就不一樣了。公主能不能宣召駙馬,得看嬤嬤是不是同意,如果沒給嬤嬤好處,嬤嬤不會同意,趕上嬤嬤不高興,也不會同意,個別倒黴的公主,攤上個心理扭曲變態的,見不得年輕人恩恩愛愛的嬤嬤,那更是隻能認倒黴了。

  而公主之所以怕嬤嬤,主要因為嬤嬤都是老宮女,在宮裏紮的時間長人脈廣,尤其和實權太監交好,輕易得罪不得,雖然一個是主一個是仆,卻還要看人家的臉色。

  而接到傳召的駙馬,如果不給嬤嬤塞好處,就是嬤嬤傳了,你也進不去,被嬤嬤鐵青著臉擋出去。有些駙馬會繞開嬤嬤,趁嬤嬤不在的時候來會公主,可一旦被嬤嬤發現,後果就很悲慘嬤嬤會像捉奸一樣把駙馬逮出來,打的駙馬這輩子都不敢偷著來。好好的夫妻,就這樣整的和偷情似的。

  絕大多數的駙馬和公主,就是這麽憋屈著過了一輩子,當然也有奮起反抗的,不過雖然勝利了,代價卻是慘重的。比如在原時空《萬曆野獲編》裏所記錄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女兒壽寧公主。

  這位壽寧公主的來頭可不簡單,她是萬曆帝最寵愛的貴妃鄭貴妃的女兒,萬曆帝有十個公主,夭折了八個,僅存的兩個種,壽寧公主是他最疼愛的掌上明珠。後來壽寧公主嫁人後,萬曆皇帝還分外想念,嫁人的時候就特意下旨,命公主每隔五天就要回宮一次。

  可就是這樣一位備受寵愛的公主,結婚後卻一直受嬤嬤的欺負。她和駙馬冉興讓,婚後一直感情和睦,偏偏多出個嬤嬤梁英女,這女人脾氣古怪,尤其見不得男歡女愛,公主要宣駙馬,總是想方設法阻攔,公主駙馬花了不少銀子,賠盡了笑臉,卻是該罵還是罵,該不讓見,還是不讓見。

  日久天長,小夫妻也忍無可忍了,趁有一次嬤嬤不在,冉興讓幹脆摸進公主房間,二人痛痛快快私會一回,偏在正親親我我的時候嬤嬤回來了,這下可炸鍋了,嬤嬤當場卷袖子打罵,公主也忍夠了,和嬤嬤大吵一通,隨後夫妻倆豁出去了,打算分頭進宮,駙馬去找老丈人萬曆帝揭發,公主去找母親鄭貴妃哭訴。同心協力和嬤嬤鬥到底。

  按理說,這小夫妻該是百分百的勝算,一個是皇上貴妃最疼的掌上明珠,一個是掌上明珠的老公,對麵不過是個老宮女,勝負似乎一目了然。

  可真鬥起來才知道,小兩口還是毛太嫩,一麵嬤嬤早利用相熟的太監,跑到公主生母鄭貴妃麵前顛倒是非,尤其把公主思念駙馬,和駙馬相會,說成是不守婦道。結果鄭貴妃大怒,公主來了三次都被擋在門外。

  另一邊廂的駙馬更慘,被擋駕見不到萬曆帝不說,還被嬤嬤的親信太監找人一頓暴打。還沒等著冉駙馬去告狀,萬曆帝的聖旨反而下來了斥責駙馬亂搞事情,反命他奪職反省。一對合法的夫妻,爭取合法的夫妻生活,除了爭來一頓暴打和母女反目,便是這麽個窩囊結果。

  不過他們還算是幸運的,這事情過後,事情的始作俑者梁嬤嬤,被調往他處,雖然打人的宦官沒有遭到任何處罰。但相信公主駙馬是知足的,因為他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了。在整個明朝的三百年裏,他們或許是唯一一對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的公主駙馬。雖然過程慘痛了些。

  由此可見,明朝男人不願做駙馬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因為做駙馬隻有壞處沒有好處。張太後趁著正德皇帝還沒有回來,在這節骨眼上提出給永安公主招駙馬,而且指定了要今科進士,不用問,張太後在為難朱厚煒。

  張太後一直為兩個弟弟的事情耿耿於懷,很少給齊王好臉色。你朱厚煒不是能嗎?那行!這嫁妹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看你敢不敢挑戰祖宗家法,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你妹妹找一個好的歸宿!不過,出乎張太後意料的是,齊王朱厚煒沒有猶豫,滿口答應了下來。為了妹妹的幸福,朱厚煒義無反顧的接下了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不管是為了永安公主,還是為了自己女兒曹國公主將來的幸福,他決心打破這該死的祖宗家法,立一套新的規矩出來。至於為永安公主挑選的駙馬,回到乾清宮的朱厚煒看向蔣冕送來的一疊試卷,從中間找到了一份,打開看了看,滿意的點點頭。然後重重的一拍卷子,嘴中蹦出幾個字

  小子,便宜你啦!

  ……

  今個就是放榜的日子,林俊心裏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盥洗幹淨,跑到東市買了點早餐,便打算請鄭紀用過早餐後,兩個人一同去東華門看榜。

  吃過早點,心灰意冷的鄭紀隻是推說身體不適,拒絕了林俊的邀請。林俊也是過來人,很理解鄭紀此刻的心情,不好再勸,便獨自一人怏怏去了,這科能不能中榜,說實話,林俊自己也沒有底。

  林俊走後,鄭紀心裏空落落的坐在窗前,看屋外天色陰沉沉的,沒個地方好去,甚覺無聊,鄭紀便叫了鄭爽來,強笑道“小爽子,今日巳時放榜,恐怕林賢弟午時才回得來,閑來無事,你我擺上一局如何?”

  鄭爽知道少爺心中不痛快,便配合著笑道“嗬嗬,二少爺好興致,不過我的棋藝不高,我這臭棋簍子怕掃了您的興。”

  口裏說著,卻踅轉去捧了棋盤進來,先搶了黑子兒,齊齊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個子兒,說道“饒五個子兒吧,二少爺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弈至中盤,鄭紀已略占上風。鄭爽右邊數子已被鄭紀鎮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了很久,也想不出對策,隻好“尖”頂出頭。鄭紀調侃道“小爽子,汝豈不聞‘隨手而著者,無謀之人也’,難道角上大塊棋子都不要了麽?”

  “無妨,無妨!”鄭爽看了看笑道,“這個角二少爺奪不去,須得先逃這幾個子。”

  忽聽背後有人說“小爽子,桂兒這個角須補一著,不然鄭先生就要在裏邊做‘牛頭六’了!”

  二人專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人了,倒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卻是俞大猷披著墨綠色的橡膠雨衣站在鄭爽身後。鄭爽忙起身道“原來是俞大官人,什麽時候來的?你們二位才是將遇良才,來來,您請。”

  鄭紀也笑道“外頭下雨了麽,快脫掉雨衣,這春寒料峭的,別著了涼,坐這邊暖和暖和。”

  俞大猷笑著擺擺手,也不脫雨具,就坐在旁邊說道“今兒個東華門放榜,鄭先生倒是沉得住氣,怎的,真不打算去東華門看看榜上是否有名?亦或是胸有成竹,穩坐釣魚台了?“

  “嗬嗬,”鄭紀苦澀的笑了笑,神情有些失落,說,“俞兄弟休要取笑,在下意氣用事,回想起來有不少謬誤,策論過於以偏概全,犯了忌諱。今科怕是沒戲了。罷了,對於在下來說,科舉已經過去了,還提它作甚?俞兄弟,不如你我對弈一局,如何?”

  俞大猷卻擺擺手,說”改日吧。今個可沒工夫玩,兄弟是奉了公子之命,特意邀請鄭先生去白雲觀相會,主家有事相商。”

  鄭紀卻還在戀棋,笑道“誌輔賢弟,龍公子家中長輩究竟是什麽人,什麽事這麽要緊的?”

  書僮鄭爽見他們有正經事,推枰而起,拱手說道“二位爺說話,我去弄點茶來。”

  俞大猷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聽聽。”俞大猷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份燙金的帖子,說道“鄭先生,您瞧瞧這個!”

  鄭紀接過一瞧,上頭一行小楷端正寫著“敬請鄭先生伯達白雲觀相聚,以慰渴慕。”下頭一行細筆小楷寫的是“登州龍襄”,還有一行附言是“餘事由來人說明”。

  這沒頭沒腦的落款,鄭紀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恕在下冒昧,這龍襄龍大人乃何人,學生從未與聞,這帖子斷不敢當!還請賢弟明說緣由。”

  俞大猷看著棋盤,斟句酌字地說“是這麽回事,這位龍襄大人便是那日同來龍小郎君的父親,聽說先生乃已故尚書何喬新大人的弟子,龍先生跟何大人也是莫逆之交,聽龍兒說起你後,便派在下相邀一會。”

  他抬頭看看鄭紀,又繼續勸說“鄭先生出自書香世家,名滿遐邇,龍大人早就渴想一見,故而派兄弟前來敦請。”言畢又施一禮,“誌輔敬請先生賞我一點麵子。”態度十分懇切。

  “原來如此,”鄭紀聽了點頭笑道“既然是龍公子的父親,見見倒也無妨。我倒很喜歡龍哥兒,咱們也算有緣,倒難為你專程跑一趟,在下便應邀前往,不知龍先生約定的是什麽時候。”

  “多謝先生!”俞大猷大喜,站起身來抱拳相邀“鄭先生,龍公子已經去了白雲觀,外頭車是現成的,如不見棄,咱們這就去罷,可好?”

  鄭紀站起來笑道“誌輔賢弟太客氣了,既蒙龍大人如此錯愛,這位大人還是恩師故人,學生禮當拜訪。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

  “先生,請!”

  相互禮讓之下,鄭紀帶著鄭爽在俞大猷的陪同下,登上了前來接人的馬車,一溜煙朝著城外駛去。說也奇怪,出了西城門,原來陰雨連綿的天空竟然雲開霧散,露出了一絲霞光。

  ……

  作為這個世界的第一大都市北京城,目前的人口已經超過了兩百萬。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勝枚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滄州獅子景州塔,正定府裏大菩薩。這是遠郊,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裏許的這座白雲觀。

  白雲觀,在道教裏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於唐代,名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聲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為“神仙”。漸漸的,這裏成了京師近郊一處繁華熱鬧之處。

  一路行來,第一次來白雲觀的鄭紀和鄭爽好奇的打量著車窗外。隻見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全真道人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籙,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缽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遝來,打情罵俏嬉鬧玩耍,或豔幟招搖或席地哄飲,尤其今年是科舉年,日以繼夜聲勢不衰。

  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裏,肩著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著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鹵,應有盡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幾筵篋笥,到盤盂銅錫、古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

  車在觀前停下,隻見前些日子相識的龍公子在一位麵白無須的老仆陪伴下,已經笑盈盈的等在了那裏。鄭紀隱約感覺到這位龍公子來曆不凡,怕是哪位王公貴族子弟。作為世家大族出身的他不敢怠慢,趕緊下車與之見禮。

  龍公子抱拳笑道“今日相邀,有些唐突,還望先生見諒!聽我爹說,他與何喬新老大人乃是故交,聽說小弟打算邀請先生遊覽白雲觀,便想和先生一會。不過我爹爹尚在忙於公務,一時半會還來不了,還望見諒!今日不若由小弟陪先生在這白雲觀四下逛一逛,就當做踏春如何?”

  “龍賢弟太客氣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鄭紀客氣的回答。

  於是在一位道人的陪侍與俞大猷等幾個少年的簇擁下,龍公子陪著鄭紀興致勃勃的走進了白雲觀,他們首先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欞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正統皇帝明英宗的手跡。

  由此入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禦閣六重正殿,還有鍾、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鬥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

  園內小橋浮綠,遊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占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參差疏密井然有序。石階砌玉,簷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放眼看去,如此蓬萊舊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

  遊覽到這裏,鄭紀一看這些景致,本來有些抑鬱的心情頓時一爽,笑著對旁邊的龍公子說道“龍公子,這白雲道觀果然不凡,今日在下倒是大開眼界。”說到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龍公子,翹起大拇哥笑道“龍公子豁達超俗,神清氣秀,毫無寒吝之色,倒是與這景色相得益彰。龍小哥傑人之才,他日必能自致青雲之上。”

  龍兒笑道“多謝伯達兄吉言,不過你可看走眼了,小弟自有祖蔭功名,並無為官之意。”

  “哦,竟有此事。”鄭紀不禁大感驚奇。忙道,“龍賢弟,祖蔭是一碼事,自立功名又是一碼事,賢弟不可不慎。”

  龍兒聳聳肩,接口道“實不相瞞小弟偏愛新學之中數理化,不喜八股文。現在科舉依然還考八股,小弟實在不喜!一篇文章,顛來倒去就那麽幾條筋,一講就是幾百年,沒一毫用處,還說是什麽‘代聖賢立言’!”

  鄭紀遲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嚐不是,不過,天子不與世人心同,這八股雖於世無用,於天子卻大有用處呐。所以雖然無用,目前還是廢不掉的。”

  “哦!”龍兒聽了這番話,忙問,“伯達兄,為什麽呢?”

  鄭紀笑道“很簡單,隻要還是家天下,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籠絡天下之士呢?”

  真是聞所未聞!鄭紀隨便一句話,在龍兒心中卻引起了極大的震動,霎時臉上微微變色,心裏暗想“怪不得父親當初改革科舉時,猶豫過要不要取消八股文,但是為了天下穩定,還是保留了下來。這個鄭紀果然不同凡響,也看出來其中的門道。不過,這家夥也真是敢講。內閣裏的先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斷然不敢這樣講出來的!”

  俞大猷雖然暗暗吃驚,但臉上卻半點不露,遂笑道“伯達兄,前麵有一座涼亭,逛了這麽一大圈,腳下有些乏了,不如咱們且去亭中坐坐,品一品這觀中白雲香茗,籠絡不籠絡,那是天子的事……”

  龍兒也笑道“的確有些乏了,咱們就在這品品這裏的白雲香片,也感受一下這神仙之氣。”

  眾人在那亭中坐下,清風徐徐拂麵,四周樹林陰鬱,當下正值仲春,鳥語花香,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翠綠,讓人心曠神怡。一位小道僮早已點燃紅泥小爐,獻上觀中白雲香片,鄭紀輕啄一口,頓覺芳香撲鼻,不由歎道“果然好茶”,放下茶盞,忽聞林中隱隱傳來環佩叮當,還有女子的嬉鬧聲,鄭紀不覺一怔,心中奇怪,這白雲觀裏怎麽會有女眷?難道還有道姑?

  他扭頭看去,隻見林間小徑款款走出四五個女子,其她人都做丫鬟打扮,為首一女子年約十六七歲,淡粉色華衣裹身,外披白色紗衣,清麗脫俗。隻見她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挽迤三尺有餘,使得步態愈加雍容柔美,三千青絲用發帶束起,頭插蝴蝶釵,一縷青絲垂在胸前,薄施粉黛,隻增顏色,雙頰邊若隱若現的紅扉感營造出一種純肌如花瓣般的嬌嫩可愛,整個人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又似清靈透徹的冰雪……

  如此出塵入凡的仙子,陡然出現在眼前,鄭紀頓時有些癡了。還沒等他清醒過來,卻見小龍兒迎了上去,聲音中透著幾分驚喜問那少女“小姑姑,你……你怎麽也來了白雲觀?”

  那女子杏眼一瞪,伸手就敲了龍兒一個爆粟,嬌吒道“你這皮猴子,說好了一起出來踏青,你倒好,大早上跟二哥鬼鬼祟祟的嘀咕,轉眼就不見了你白蹤影。所幸本姑娘有先見之明,早就讓馬蘭花盯住了你,嘻嘻,這麽好玩的事,也敢甩開我……”

  這一開口,鄭紀頓時大跌眼鏡,剛才的形象和現在的舉動反差實在太大,這哪是脫塵仙子,分明是位刁蠻公主。不過他沒想到的是,他無意中猜對了,這就是大明公主朱秀英。小龍兒自然是朱載康了。不知道小龍兒說了什麽,朱秀英朝亭子裏麵看了一眼,然後大大方方走過來,和眾人打了個招呼,便直接坐在鄭紀對麵,上下打量著鄭紀。

  不知為什麽,鄭紀心裏頭呯呯亂跳,他實受不了這少女那目光的逼視,為了掩飾自己,鄭紀旁過臉去招呼俞大猷喝茶。永安公主嫣然一笑,並不移開目光,反而盯著鄭紀的眼睛道“你便是揚州才子鄭紀?早就聽我二哥說過,鄭先生才高八鬥,名滿大江南北……本公……本姑娘聽人家說了幾個對子,想請教先生該怎麽對。”

  “呃,”鄭紀一愣,萬不料她竟講出這樣一番話,不禁愕然,將茶盞放在桌上,笑道,“不敢謬承誇獎,請講。”

  “如此,本姑娘孟浪了!”永安眨眨眼,狡黠的笑道,“先是五位古女子,請對以男子姓名。”

  見鄭紀微笑著點頭,永安公主脫口而出“小青!”

  “太白。”鄭紀不假思索,應口而答。

  “莫愁!”

  “無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東野!”眾人不及思量,鄭紀已信口對出,無不歎服他的才思敏捷。

  眾人正發愣間,永安公主眼珠一轉,又道“王瓜!”

  鄭紀不禁一怔,忙問“這是哪位女子?”

  永安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現說王瓜,對什麽好?”

  “這個卻難。”鄭紀低頭尋思片刻,遲疑道,“對是有的,隻怕不恭了……用‘後稷’可好?”

  眾人拍手喝彩。笑聲剛落,永安公主忽朗聲吟道“下大雨麥子灌種。”

  滿座的人全被這副對子難住,都蹙著眉頭苦思下聯。鄭紀暗吃一驚,心裏道“小龍兒的這位姑姑,好生厲害!”

  立起身來,在亭外踱了兩步,幾次張口欲言又止。此時日近午時,陽光透過亭前綠蔭斑駁,靜得一絲聲音也沒得。良久,他眉頭一展,仰首朗聲對道“旱高地田禾必幹。……如何?”

  “好!妙得很。”

  扮作管家的老太監孫彬首先叫好,眾人醒悟過來,也哄然叫妙,上下聯都是絕對。此聯諧音夏大禹;墨子【春秋】諸子(麥、墨古同音);管仲【春秋】人物;漢高帝【漢】高祖劉邦;田何【漢初】《易》學大師;比幹【商】紂的大臣。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好對。

  “先生高才!果然名不虛傳。”永安公主笑道,“敢問以孟子之賢,何故為列國不容?”大家見她又發問,又都斂容屏息靜聽。

  鄭紀現在女子才華橫溢,也來了興致,笑道“孟子處戰國離亂之世,列國之君鹹取利而不知義,故夫子至公之誌屈不能伸。此則時也、命也、運也、數也!”

  話音剛落,永安又笑道“我聽人家說,‘同進士’是鰥對?”

  鄭紀哈哈大笑,道“這算什麽鰥對!千古鰥對,我隻聽說是‘煙鎖池塘柳’一句。‘同進士’可以對‘如夫人’!”

  “嗬嗬,′煙鎖池塘柳`也算不得千古鰥對,本姑娘曾對以′桃燃錦江堤`,如何?”

  鄭紀一呆,口中默頌“桃燃錦江堤”,琢磨了幾遍,鼓掌大笑,上前深深一揖“龍姑娘大才,果然妙對,在下佩服!”

  ”煙鎖池塘柳”這一千古絕對的上聯,多少年來,無數賢人才子試對,均無佳句。當朝首輔李東陽曾指出遍覽漢語之字,亦難得其精妙恰當,意境更甚之。不過,多少年來,還是有不少仁人試對。沒料到,今天倒是在這裏,從一個妙齡女子口中聽到了這絕妙的下聯,鄭紀的確佩服得五體投地。

  永安公主兀自不肯罷休,咄咄逼人又道“先生學富五車,名不虛傳!敢問您最喜愛古聖先賢的哪一句話?”

  鄭紀剛才被這女子的才華驚到了,實在怕再對答下去自己會出醜,他心想,如不開一個小小玩笑,隻怕她仍要糾纏,於是笑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一句話惹得哄堂大笑。老太監孫彬控製不住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嗆到了肺裏,大聲咳嗽著笑。小龍兒俯身捂著肚子幾乎笑岔了氣。俞大猷手扶椅背弓著腰蹲在地上笑。永安公主漲紅了臉,啐了一口,咬著牙說聲“佩服”,轉身飄然離去。鄭紀擦了一把冷汗,說實話,他剛才被這姑娘考出了一身汗來。

  龍兒見鄭紀有些尷尬,忙向他笑道“先生,不要介意。我姑姑生性好強,略通文墨,喜歡和別人文鬥,倒叫先生見笑了。”

  鄭紀望著永安公主的背影,感慨萬分,笑著搖頭道“龍家家學淵深,佩服得緊,哪裏敢有見笑之意。”見旁邊桌上設有文房四寶,禁不住意興大發,上前援筆在手,飽蘸濃墨大書一聯

  花滿三八,瑞凝長春。

  鳳毛濟美,麟趾呈祥。

  看他一筆草書龍蛇相鬥毫無拘滯,眾人無不嘖嘖稱羨。小龍兒近前來,端詳了端詳,笑道“你等稍待片刻,我拿了去請姑姑看!”

  說完,小心揭起宣紙,便帶著俞大猷,大步流星的追了過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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