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都亞不是一個意思蘭教徒，他是個印度教徒。

  他的宗教信仰決定了他的身份在意思蘭教幾乎成為國教的柔佛王國，不會受到待見，占據人口絕對多數的慕斯林不但充斥著這個國家的上層，還在底層普通百姓中掌握著巨大的話語權，在日益嚴重的宗教鬥爭中，少數的印度教徒在柔佛王國的生活很憋屈，常常受到各種欺負而無地申訴，而漢都亞是個不甘受辱的漢子，他的心中藏著怨恨的怒火，隨時都會爆發。

  這股火焰在某個時間點，被輕易的點燃了，有人找到他，告訴他有一個能夠賺錢的兼差，這個工作不但可以賺到可觀的柔佛錫幣，還能間接的報複一下這個令他不快的國家，替他出一口惡氣。

  聽完兼差的具體工作，漢都亞不假思索的答應了，一秒鍾也沒有猶豫。

  因為兼差太簡單了，幾乎沒有難度，也許有一點點的危險性，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正如他所預料的，兼差一個月以來，沒有人發現他是個奸細，生活古井無波，甚至有點點的平淡。

  早晨，陽光照在大地上，外麵人聲漸漸鼎沸起來，漢都亞跟以前一樣從地上的稻草堆裏爬起來，匆匆在屋裏的水桶裏洗了把臉，在屋角拿起那根用毛竹做成的扁擔，扁擔上捆著一圈繩子，漢都亞把扁擔扛在肩上，離開暫時棲身的茅屋，來到大路上。

  路上早就有絡繹不絕的人群魚貫而行，有認識的，高聲招呼他：“漢都亞，漢都亞，走、走，快敲鍾了，走快些。”

  這些都是一齊在淡馬錫碼頭上搞修建的柔佛同胞，工地規模很大，需要的工人很多，來這兒做工的人也就很多。

  工錢不錯，工地管一頓夥食，吃的是番薯和雜糧，這些比家裏那貧窮的吃食要好上太多了，有些時候漢都亞甚至想長久幹下去，不回去了。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漢都亞常常在深夜人靜的時候感到一絲絲的內疚自責，覺得工地上的漢人工頭對自己這樣好，自己卻在做著壞人的勾當，實在不應該。

  但這些錯覺在得到第一筆報酬後，立刻就煙消雲散了，漢都亞拋開雜念，全身心的投入到見不得人的兼差中去。

  工地在宏偉寬敞的碼頭一側，工地上方不遠處就是一座堅固的大炮台，柔佛勞工們到了這裏之後，就分流開來，跟著自己的工頭分別去往不同的工地。

  漢都亞的工地，在炮台山的底下，勞工們具體做的，就是從旁邊的山上挖來石頭，築牢炮台下方的地基，因為這座山是座土山，如果沒有牢固的堡坎地基，下雨天時山洪衝刷，可能會造成地質隱患。

  站在這處工地上，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到淡馬錫港口中的船隻動向，每天裏麵停泊多少船，出入數量的多少，船上的人在幹什麽，全都明明白白，漢都亞的兼差，就是每天監視之後，隔上三五天，就日夜兼程的趁著工地休息的間隙回到柔佛那邊的一處隱秘所在，向等候在那兒的人回報看到的情況。

  隻是每次報告的內容都千篇一律，淡馬錫海港裏的那些海船好似定在了裏麵一樣，一動都不會動，偶有幾條出海巡邏，也是固定的幾隻，絕大多數船舶根本不會出海。

  漢都亞都覺得奇怪，這些有錢的漢人到底大張旗鼓的來這邊做什麽，把船停在港裏當擺設嗎？

  今天也和往常一樣，漢都亞跟著大隊幹勁十足的到了工地，三五成群的分開，熟絡的開始砸石頭搬石頭。

  但是，當他習慣的看向遠處的港口內時，手裏的扁擔都差點掉在了地上。

  空空如也！

  昨天下工時還滿滿的一海港船隻，現在空空如也！

  漢都亞揉揉眼睛，再次定睛一看，空空依舊。

  船不見了，連一條舢板都沒了，所有的船一夜之間仿佛蒸發了一樣，不見了。

  船是不會自己不見的，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開走了他們。

  上哪兒去了不知道，這也不是漢都亞兼差的內容。

  他的職責，是趕緊把這個驚人的消息送出去，來換取一筆不菲的報酬。

  四下裏望望，漢都亞看到不遠處的工頭站在高處，目光在勞工們身上遊走，更遠處的工地邊緣，手拿火槍的漢人士兵和端著長矛的黑人附庸虎視眈眈。

  現在肯定是不能溜走的，漢都亞明白，工作的時候，漢人監工盯得很緊，拿人家工錢吃人家飯，讓你工作不偷懶是應該的，所以白天肯定不能走，想走也走不掉。

  隻能等晚上了。

  前頭的工友開始罵娘，責怪漢都亞突然卸力害他閃了腰，漢都亞趕緊賠不是，把扁擔重新扛到肩上，心神不寧的繼續幹活。

  這一天，熬得比任何一天都要長久。

  好容易等到了日落西山，工地終於歇了下來，勞工們露出笑容，拖著疲憊的身軀，紛紛收拾工具打算回去休息。

  漢都亞心急火燎的搶先收拾利落，打算立刻就溜出淡馬錫，趁著夜色趕往幾十裏外的柔佛海峽，把看到的驚人消息送出去。

  “停下，回去！”

  冷不丁的，他愕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那些監工的士兵把長矛的矛尖對準了自己，高聲嗬斥。

  突然起來的變故令所有人都訝然了，幾個漢人監工帶著通事及時的跳上幾塊大石頭，用同樣的說詞向所有的勞工宣布了一個規定。

  “從今晚起，所有人都不能離開工地，就住在那邊搭好的棚子裏，我們準備了米粥給大家當晚飯，人人管夠！”

  “大家不要害怕，這隻是暫時的措施，為的不過是防止有人拿了工錢卻偷偷溜走了，沒其他意思。”

  “工期很緊，大家住在工地上，也能省去很多路上耽擱的功夫，上麵體恤各位，因此還特此每天早上預備了稀粥早飯，一天三頓，大家覺得好不好？”

  柔佛勞工們初初聽到不準離開時，有過短暫的騷動，不過等到監工把話說完，就立刻迸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一天三頓？管夠？這就行了。

  不但有錢拿，還管飯，上哪兒找這種好事去？換成柔佛國的那些貴人根本不會鳥勞工的死活。

  勞工們求之不得，哪裏會說半個不字，於是在歡呼聲中，沒人反對。

  隻有漢都亞心急如焚，他知道，如此一來，他的情報根本沒法送出去了，還無可奈何。

  遠處的山頭上，朱本相一邊吩咐手下人給勞工們準備粥飯，一邊心痛的算計著這一次要多花多少米。

  “哥哥，別肉痛了。”把他表情看在眼裏的朱本生勸解道：“米都是聶龍頭從柔佛國買來的，又不是你出錢。”

  “話不能這麽說。”朱本相大義凜然：“我們和龍頭是一體的，休戚與共，怎麽能說不管我的事呢？”

  “那就更不該肉痛了，防止龍頭出兵的消息泄露比天還重要，些許米糧，算得了什麽？”

  “道理是這個道理…….”朱本相咧著嘴，歎口氣道：“罷了，就讓那些柔佛人占一回便宜吧。”

  朱本生嗬嗬一笑，望向夜幕垂簾的海上，低語道：“你說聶龍頭這次出海，勝算幾何？”

  “當然是旗開得勝、萬無一失了！”朱本相斬釘截鐵的說道：“以有心算無心，聶龍頭占了天時地利人和，怎能不勝？”

  “可是紅毛鬼可不是善茬，聽說這次是舉國而來，船大炮堅，不容易對付啊。”朱本生擔憂的說道：“我們現在跟龍頭綁在一起了，可千萬別出問題。”

  “那就把龍頭交代的事情做好。”朱本相催促道：“帶你的人，好好把住門口，別讓那些柔佛勞工溜了。”

  “這個自然，我可不會鬆懈。”朱本生擼了擼白胡須，想了想提議道：“要不要我們去拜拜媽祖？”

  “這個可以。”朱本相答應了，兩個老頭馬上屁顛屁顛的沿著山路下行，去往建在港口邊上的媽祖廟上香去了。

  淡馬錫的傍晚，靜悄悄，沒有了往日桅杆林立的熱鬧，換上了沉默的寧靜，水鳥掠過海麵，在波濤上追逐浮魚，留守港內的中華遠洋商行團丁們，在剛剛架好火炮的炮台上忙碌，一尊尊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空寂的大海。

  風微起，密雲如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