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隔山打牛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10-15 17:32      字數:5531
  洪雲蒸雖然是文官,但不得不說,卻是條漢子。

  他緊跟著登陸無名島的第一批夷州軍,踏上了遍地屍體的沙灘,並不畏懼島上到處都是劉香的手下。

  劉香的手下很有戰鬥力,不愧是福建沿海第一凶悍的海匪,這些人很大部分來自當年李旦海盜的舊部,在海上漂了十幾年了,既能廝殺,也能操舟,人人手上都沾了血,劫掠的官船民船不計其數,水師官兵也有不少死在他們刀下,若是被官府抓住,全都夠砍頭的資格。

  所以當夷州軍逼近,這些人沒一個退縮的,全都紅著眼睛等著,欲做魚死網破。

  但聶塵的戰鬥方式跟他們過往見識到的完全不一樣,在海盜密布的灘頭,夷州軍根本沒有采用小船裝人上去直接肉搏的傳統戰法,而是以一字排開的戰船鐵炮,轟了半刻鍾。

  鐵彈如雨般的飛舞,砸在沙灘落地就是坑。

  海盜們被砸在坑裏,運氣好的缺胳膊少腿,運氣一般的就一命嗚呼。

  沙灘上鬼哭狼嚎、慘叫聲震天。

  半刻鍾後,待得硝煙散盡,兩處登陸場的沙灘上就沒有活人了,夷州軍打前鋒的倭人們是踩著滿地鮮血和殘肢斷臂上的岸,這些倭人心理很陰暗,蜂擁上岸後就拿刀戳地上的死人,唯恐有人裝死。

  洪雲蒸就跟在倭人的屁股後頭登陸,聶塵不知道為什麽,也陪著他上了岸,這讓洪雲蒸很欣慰,覺得這哥們不像傳說中的那麽倨傲無情。

  退到岸上深處的海盜們並沒有逃散,他們被大炮轟出了灘頭,卻站到炮火覆蓋不到的遠處,依舊排成隊形,等著廝殺。

  但還是跟預想的不一樣,倭人們在灘頭上徘徊,在死人堆裏用刀子戳來戳去,不急不慢,並不忙著向島上縱深發展。

  這讓藏身暗處的劉香又急又氣,咬牙嘀咕:“聶小賊倒是好耐性,他在等什麽?”

  他的想法是,等雙方混戰一片,難分敵我的時候,趁亂駕船逃走。

  夷州軍不近戰,怎麽亂得起來。

  “老大,他是一定是在等大隊人馬上岸。”有手下猜測。

  “光倭人就上來幾百人了,還要等多少人上島來他才放心?”劉香氣惱:“這小賊真他媽謹慎!”

  “老、老大,我覺得,他好像不是在等人,是在等船。”

  “等船?”

  “是啊。”說話的手下結結巴巴的指著海上:“你瞧,他們把船又朝岸邊靠了一點。”

  劉香向海上看去,果然看到剛才還在四五裏地開外的夷州戰船橫隊,已經集體轉舵,向海岸又靠近了一點,距離岸邊不到兩裏地了,這也是海船距離岸邊最極限的安全距離,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可能觸礁。

  “他們把船開這麽過來幹啥?”劉香納悶:“不怕擱淺啊?”

  下一秒,船隊用炮火回答了他的疑問。

  “轟轟轟~~”

  漫天鐵彈從灘頭上的洪雲蒸頭頂飛過,越過額頭綁著白布條、揮舞倭刀的倭人,落向以為炮火再也打不到他們的海盜頭上。

  李旦手下出來的海盜們熟悉火器,他們以為,現在所處的位置不可能再有海上來的炮火打的過來了,所以都很大意,正集中精神準備和倭人火拚。

  鐵彈砸頭,才讓他們回過神來。

  又一輪的彈丸覆蓋,這年頭的大炮打不出開花彈,火炮的作用在於形成恐慌,無論多麽凶狠的人,看到身邊的夥伴被人力無法抗衡的力量打成肉醬,那種心理上的畏懼是無法克服的。

  發一聲喊,海盜們在炮火中落荒而逃,滿島亂竄。

  “聶將軍,你這樣打炮,火器無眼,會誤傷康大人的!”洪雲蒸麵如白紙,渾身都在冒汗,急急的向聶塵抗議。

  “洪大人不用怕,我們的炮打出去的是正義之彈,康大人忠肝義膽,不會被打中的。”聶塵正色答道,揮手示意讓海上的炮火更猛烈一點:“再說康大人能義無反顧的上島來,定然抱有為國捐軀的決心,他如此的舍生取義,我等豈能不成全他?”

  洪雲蒸被這番話震得全身發抖,他是讀書人,若論強詞奪理,哪裏是聶塵這種在市井中打過滾的人對手,雖然明知對方在扯淡,但如今周圍全是聶塵的兵,他又哪裏扯得過?

  “洪大人且隨我前進,不要亂走,島上亂軍如麻,很容易傷著大人。”聶塵令明軍守備黃宗護著洪雲蒸,跟隨自己不離左右,而施大喧帶領大隊人馬,把聶塵護得嚴嚴實實。

  延伸的炮火再次持續的一刻鍾,整個無名島幾乎成了炮火的海洋,大大小小的鐵炮把島上的土地都犁了一遍,除了島子中央一小塊土地實在沒法打到之外,其他地方被打成了蜂窩。

  “他們究竟有多少火藥和炮彈?”黃宗咂舌:“怎麽好像打不完一樣?”

  “他們太有錢了!”洪雲蒸也在咂舌,他的著眼點稍稍比黃宗高一點:“這得打出去多少銀子啊?”

  兩人揪心不已,黃宗在盤算自己若有這麽多炮和火藥,一樣可以端掉劉香的海匪窩;洪雲蒸在想如果這麽多銀子在自己手上,可以為國家做多少事啊。

  想歸想,洪雲蒸還是記著自己上島來的首要目的,那就是尋找康承祖,把這位清流名士從劉香手裏救出去,於是在黃宗保護下滿島尋找。

  炮擊結束之後,島上的抵抗已經沒有組織性了,海盜們被打散,硬碰硬的血拚變成了單方麵的剿匪,夷州軍化整為零,以百人隊為單位四處殺人。

  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廝殺,夷州軍以兩處登陸場為依托,有序的向全島蔓延,整體推進,每個百人隊都有旗手舉著高高的黑旗,所有的人以旗幟為信號,旗到那兒就衝到那兒,彰顯出強有力的紀律性,沒人敢脫離旗幟單幹,就連倭人都不例外。

  “大人,你怎麽這麽掛念這位康大人?”黃宗與洪雲蒸雖然是上下級隸屬關係,但彼此熟絡,走動頻繁,能說上幾句知心話兒,所以鬥膽問道:“他不過剛來福建不滿一年,愣頭愣腦的,落入海盜手裏也是自個兒往上碰的,與我們無關,幹嘛這麽緊張他?”

  “你不知道。”洪雲蒸滿頭是汗:“他是太仆寺少卿鄒維璉的侄兒,上任福建巡海道時鄒維璉專門托人帶話要我照顧他,他若是有什麽閃失,我在鄒維璉跟前沒法交代。”

  黃宗更困惑了:“太仆寺少卿不就是養馬的嗎?雖然有點油水,但沒啥權利,他能奈何大人?”

  “不光是太仆寺少卿這個官職唬人,我忌憚的,是鄒維璉清流領袖的身份。”洪雲蒸歎道:“當初天啟年間魏忠賢害楊漣,他是第一個敢公開上疏為楊漣說話的人,還指著魏忠賢的鼻子罵,剛烈至極。”

  “那豈不是東林一派的人?”黃宗雖然是武官,但也知曉朝廷上的政治,立刻說道。

  “他當然是東林一黨的人,更神奇的是,當初魏忠賢把東林黨都快殺絕了,卻奈何不了鄒維璉,隻是將他發配施州了事,當今聖上繼位之後,他立刻又回來了,一回來就做太仆寺少卿。”洪雲蒸連連歎氣:“你說,這樣的人物,我敢得罪他嗎?他拜托的人,我敢出問題嗎?”

  “不敢不敢。”黃宗設身處地的想了想,把腦袋搖了又搖:“絕對不敢。”

  “所以我們快快把人找到,我總擔心聶塵那個粗人,會不分青紅皂白把康大人一並當海盜給斬了,若是那樣的話,這樁案子可就沒完了。”

  兩人一邊叨叨著,一邊亦步亦趨的緊跟夷州軍的步伐轉悠,島上殺聲漫天,槍聲劇烈,卻哪裏找得著。

  一直磨蹭到小半個時辰之後,小島上的廝殺漸漸到了尾聲,康承祖的身影還是沒見,洪雲蒸急得腦門上全是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最後總算從一個過路的夷州軍小校嘴裏得知,有一股海盜想從島子的另一邊駕船逃走,被堵在了港灣裏,好像裏麵有明軍的人質。

  洪雲蒸聞言大喜,急急的趕過去,一路上見到路邊倒臥了不少海盜屍體,更是觸目驚心,到得海邊,看到大批夷州軍裏外三層的圍了一個包圍圈。

  海邊停泊了兩條被打殘隻剩下半個船身的鳥船,更遠處的海上,十來條夷州軍的福船在遊弋,不用說,這是劉香想從這裏乘船出海,沒想到被堵路的夷州軍炮擊摧毀了船隻。

  等到洪雲蒸擠進圈子裏,果然看到以聶塵為首的夷州軍包圍圈中,一群慌張的海盜正縮在一片沙灘上,把三個穿著官袍的人推在前麵。

  劉香也在其中,他手裏拿著一把短刀,刀刃架在站在最前麵的康承祖脖子上,與明軍對峙。

  聶塵穿著威武的大鎧,全身都是鐵,雙手持短銃,站在劉香對麵不到五步的距離上。

  “好久沒見了。”聶塵唏噓著,不勝感歎:“李旦死後,我都好多年沒看到你了,過得可好?”

  “要是沒有你,過得怎樣都好!”劉香咬牙切齒,在康承祖後麵露出大半個腦袋:“你他媽就是一個瘟神!”

  “你這麽說,我很難過。”聶塵歎口氣:“大家都是自己人,好好說話不行嗎?”

  “去你媽的蛋!”劉香爆了粗口:“你要是念著舊情,今天就放我走!”

  “那不行,李國助最近很孤單,他希望有人陪陪他。”聶塵晃晃頭:“我琢磨著能和他有共同語言的,隻有你了。”

  “屁!”劉香情緒很激動:“你早就把他給殺了!”

  “沒有沒有,他還活著。”聶塵朝身邊的施大喧看過去:“施大喧可以作證。”

  “我作證,他還活著。”施大喧點點頭,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劉香嗤笑起來:“放我走,我才信你。”

  “我說了,你走不了。”

  “不見得吧?”劉香眼尖,早就發現了擠到前麵的洪雲蒸,從衣服袍色上知道這是個高官,於是心中燃起了希望,表情猙獰的叫道:“若是想要這鳥官活,就放我走,不然老子切了他!”

  刀子微微用力,劃破了康承祖的皮膚,滲出血來,康承祖倒是硬氣,沒吭一聲。

  洪雲蒸卻挺不住了,大驚失色,忙湊近聶塵的身邊,急道:“聶將軍,不能傷了康大人!”

  聶塵做為難狀:“這……很難辦,如果放海盜走了,再想找他就難了,這一場大戰死傷那麽多人豈不白白折騰?”

  “海盜跑了再找便是,端了他的窩子也是大功一件。”洪雲蒸苦口婆心的勸道:“若是折了康大人,說不定這功勞就沒了。禦史的口水都能把我們淹死。”

  黃宗也勸道:“是啊聶將軍,洪大人說的不錯,康大人是京官,外放福建不過一兩年就要回去,他在京裏有人,若是折在這裏,恐怕我們都有麻煩。”

  聶塵沒有答話,但身形沒動,顯然不甘心。

  對麵的劉香豎著耳朵,聽到了這邊的談話,心中一定,樂開了懷,他知道康承祖是個巡海道,現在更曉得還是個京裏有後台的主,於是更加有恃無恐的,為了在手下麵前體現自己的氣概,掩飾被圍的劣勢,幹脆一挺身站到了康承祖身前來。

  “聶小賊,你放我走,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放這官兒回來。”劉香並不怕聶塵突然開槍打死自己,因為這樣的話身後的康承祖也一樣會被打死,距離太近了,彈丸會貫穿射中後麵的人:“我說話算話,不過你得賠老子一條快船,老子的船都被你轟碎了。”

  “好,我答應你!”洪雲蒸搶先答道,他心急火燎的喊道:“快,給他們一條船!”

  施大喧等人看向聶塵,聶塵沒吭聲,等於默許,黃宗過去令人調來一條鳥船。

  劉香得意的哈哈大笑,心中又恨又痛快,張一傑、夏之本兩個參將被五花大綁的捆著,羞愧的不敢抬頭,康承祖倒是不覺得害羞,隻是抬頭看天。

  鳥船很快來了,劉香多了個心眼,讓手下人先上船去查探一番,確認船上沒有埋伏,也無人做手腳之後,才讓自己的人先上船去,做好開船的準備。

  聶塵陰惻惻的盯著他:“你什麽時候放人?”

  “等老子覺得安全了,自然會放。”劉香惡狠狠的答道:“你別想在海上弄死老子,若是老子發現有人跟著,第一個就弄死這個官兒。”

  洪雲蒸怕聶塵咽不下這口氣,低聲勸道:“就讓他跋扈這一時,等會我們遠遠的墜著,等康大人安全了,再做理會。”

  聶塵不再說話,看著劉香得意的笑,這時劉香的手下在鳥船上高聲喊道,開船的一切準備都做好了。

  劉香一手持刀,一手捏著康承祖的肩膀,拖著他向後走去,另有幾個手下押著夏之本和張一傑,聶塵等人緊緊跟著,保持著五六步的距離尾隨到了海邊。

  鳥船由於吃水限製,不能太靠近海岸,想上船隻有用舢板擺渡,而舢板一次隻能坐五六人,為了防備聶塵弄死剩下的人泄憤,劉香劫持康承祖留到了最後。

  “哈哈哈,聶小賊,雖然你不情不願,但還算守信,真的賠我一條船,我當然也得投桃報李。”劉香覺得康承祖一人才是關鍵,兩個參將留在沒啥用,於是大嘴一咧:“把那兩個軍官放了!”

  幾個海盜將手一鬆,兩個參將就如滾地葫蘆一樣跌在海水裏,嗆了水撲騰,這邊忙過去幾人,把他們撈了起來。

  洪雲蒸道:“劉香,你若是把康大人也放了,我保證你活著離開,絕無問題。”

  劉香哈哈大笑,將身後的康承祖推向舢板:“你當我傻嗎?你瞧瞧聶小賊,眼神都快把老子吞了,放了他我活得下來嗎?等著吧,聶小賊,你早晚會被老子弄死!”

  船在海上,舢板就位,劉香已經覺得生路如同金光大道,沒有阻礙了,不過為了防止聶塵氣急敗壞之下狗急跳牆,不管不顧的先打死康承祖,他還是用身體擋著,把康承祖嚴嚴實實的護在前麵。

  聶塵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短銃,左右側頭,先看看洪雲蒸的手,再看看黃宗的手,自語道:“還是武將的手夠大。”

  黃宗和洪雲蒸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聶塵右手緊緊捏著短銃,騰出左手來,死盯著幾步開外劉香的一舉一動,當他的剩下的幾個手下全都上了舢板,坐定了拿槳操舵,隻有劉香一人推著康承祖朝舢板上爬的時候,突然動了。

  他右手閃電般的舉起,略略瞄準,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砰然開火,短銃爆發出一股火苗,騰起青煙,彈丸射出,準確的命中了劉香的後脖頸。

  彈丸沒有透體而出,而是留在了他的體內,前麵的康承祖沒有中彈,鮮血從槍眼裏噴薄而出,福建最凶悍的海盜劉香,身體猛然僵直著顫粟幾下,直直的倒了下去。

  施大喧發一聲喊,第一個衝上去,把康承祖一把拉了回來。

  夷州軍一擁而上,亂刀砍下,舢板上的幾個海盜還未從槍聲中回過神來,就被砍成了碎屍。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誰也沒有想到聶塵會在最後關頭開槍。

  聶塵收回短銃,吹一口筒口的煙,扭頭笑道:“隔了一個肉掌,鉛彈受到阻擋,就不會連續貫穿兩具肉身,這樣做,康大人就不會有事,洪大人滿意嗎?”

  洪雲蒸瞠目結舌,瞪著眼目擊了這一幕,現在才反應過來,他白著臉看著施大喧把嚇得褲襠都濕了的的康承祖拖過來,嘴唇都在哆嗦。

  身邊的黃宗蹲在地上,在殺豬一樣叫。

  他的一隻手血淋淋的,中間有個槍眼。

  剛才聶塵開槍之前,先搶過黃宗的手,舉到短銃前麵,隔著他的手掌開的槍。

  洪雲蒸咕嚕一聲,咽了一口唾沫,他這才明白,剛才聶塵看他的手是什麽意思。

  若是自己的手夠大,他是不是要選自己的手?

  “聶將軍,你為什麽不用自己的手?”

  “太緊急了,來不及。”聶塵把短銃插回腰間,回頭吩咐:“命令海上的船開火,不放一個海盜活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