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是閹黨不是東林黨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1-06 15:13      字數:4678
  “朱大人,在夷州設縣…...如果大人覺得有必要,那就有必要,畢竟那麽大一片地,派個人去開衙設署也應該,隻不過你說的那個沙舒友,願意去當縣令嗎?縣令是七品,按察司的經曆可是五品啊。”陸文衡鎮定了一下,沉吟著問道。

  他發現今晚上朱欽相明顯不對勁,深夜找人密謀不說,還左顧右盼的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裏頭大概有些隱情,心想莫非前些日子聽到的那些小道消息是真的不成?

  這麽一想,他就心裏有底了,於是望著朱欽相,待他回答。

  朱欽相回答得很快,貌似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隻聽他說道:“這個無妨,沙舒友其實人已經在雞籠,人是肯定願意在那邊的,不然他也不會不肯回來了,嗬嗬,隻要陸大人願意和我一起在奏折上署名,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官員聯署,在官場上很平常,特別是因為一件公事而涉及到的諸多官員都在公文上簽名上報,更能體現這件事得到了諸多衙門的同意支持,聯署的好處就是在高層通過的幾率高一些,很大可能能獲得同意。這樣的成功例子很多。

  不過萬一失敗了,大家也會一起挨板子,這樣失敗的例子也很多。

  而且夷州開縣,聞所未聞,曆朝曆代都沒有在夷州設置郡縣的先例,這件事非同一般,一旦真的報上去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將會把整個大明東南的政治生態都有改變,陸文衡立刻猶豫起來,表情有點遲疑,久久沒有做聲。

  “陸大人在猶豫什麽?為大明朝開疆裂土的好事,莫非陸大人還擔心會有問題?”朱欽相不悅了,福建巡撫是福州知府的上級,別看朱欽相說話這麽客氣,真論起來,他光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的官銜就能壓死陸文衡。

  “大人說了,自然沒問題。”陸文衡忙抬頭解釋,他不敢直接跟朱欽相頂撞:“隻是我覺得,這件事是不是向朝中探探口風,然後再說不遲。”

  “探探口風?”朱欽相把大袖一拂:“現在朝中清流蔽退,濁流橫行,閹黨風頭正勁,正人君子人人自危,若是我們去探口風,那些趨炎附勢的家夥一看是我等呈上去的,一定會不許的,隻有把這個建議附在請功的奏折後麵,將兩件事並成一件事,直接送上去,才有可能通過。”

  “大人這麽幹,那就肯定幹不成了。”陸文衡嗬嗬一笑。

  “嗯?”朱欽相眉頭一擰:“怎麽說?”

  “大人既然知道閹黨與我東林黨是不對付,朝中去年捕殺了那麽多前輩大員,閹黨之盛可見一斑,而且黨爭時不看對錯,隻看人物,看這個人是不是一夥的,是一夥的說什麽都對,不是一夥的說什麽都錯。”

  陸文衡雙目流轉,在門窗方向仔細看了看,確認無人聽牆根後才低聲道:“如今內閣幾個閣臣,葉大人、韓大人退,何大人病死,做首鋪的是顧秉謙,次鋪朱延禧、魏廣微,三個人全是魏閹的黨羽,他們見了朱大人你的奏折,會怎麽做,大人難道想不到?”

  “他們自然會反對的,他們一定會這麽幹。”朱欽相被他說得心神動搖:“不過若是和請功文書混在一起,也許能……”

  “一樣的,大人,結果是一樣的。”陸文衡搖頭道:“他們會把奏折拆開,分別批示,還會添油加醋,刪去枝葉,最後的呈到皇上麵前聽的,會是另一份麵目全非的奏折。”

  “他們敢!”朱欽相大怒,拍案而起:“這簡直沒有王法了!將祖宗法度置於何地!”

  陸文衡同情地看著怒發衝冠的朱欽相,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不敢?大人,不敢的話楊漣怎麽會死?他可是顧命大臣,連顧命大臣都敢殺,還有什麽事不敢?還有汪文言,那麽聰明有手段的人,一樣死在牢裏,他們有什麽不敢?這些人難道真的承認有罪、做了招供?誰都知道不可能,他們的筆錄畫押全是假的,連白紙黑字奪人性命的筆錄都能作假,他們還有什麽不敢的?大人,你細細思量思量!”

  “這……”朱欽相一腔把握滿滿的熱血,頓時如遭雷擊,瞬間變得冰涼。陸文衡說的,他不是沒有想到過,但因為把事情辦成的心思太切,被他自不自然地用僥幸來掩蓋了,東林黨人現在在朝堂上如同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稍有名氣的早就被屠戮一空,有幾個漏網的也不敢聲張,夾著尾巴度日,陸文衡的話說得完全符合事實。

  奏折一旦送上去,一定會默默無聲地被刪掉。

  意料之中,但又不可接受。

  朱欽相一臉頹然,坐在椅子上半響沒有說話,腦子裏不斷地回蕩著兩個字:“完了!”

  為人立世,朱欽相最重承若,深受儒家教育的讀書人都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信誓旦旦地向幾位大人物許下開通澎湖商道的若言,如今要是辦不到,可怎麽交代?今後還能不能在官場上站住腳,都要打個問號。

  看他長籲短歎一言不發的樣子,陸文衡在一旁察言觀色半天,眨著眼睛說道:“朱大人為何這般執著於在雞籠設縣呢?那邊荒廢這麽久了,設不設其實不重要,要是大人有什麽苦衷,不如說與我聽聽,也好多個出主意的人。”

  朱欽相空洞的眼神動了動,說實話,雖然同屬東林黨,但他對陸文衡其實並不是很放心,東林內部同樣不是鐵板一塊,勾心鬥角時一點不遜色於一致對外時的凶狠,兩人不是同一年的進士,也不是走的同一條向上的路子,很多事,不足以說得太深。

  但瞄了陸文衡一眼,看他老神在在的樣子,朱欽相覺得,不論死馬活馬,先找人醫一醫吧。

  “陸大人,說出來,你可別笑我。”朱欽相深呼吸,苦澀一笑:“這件事,說來話長……”

  陸文衡手捧茶杯,就差瓜子了,一臉八卦表情,重重地點頭,表示一定不會笑話他。

  夜半寂靜,風吹落葉,淡淡的檀香中,混雜著茶葉泡開的味兒。

  朱欽相說得很多,多到陸文衡手裏的茶杯喝幹了,續上之後又被喝幹。

  吐完嘴裏一片茶葉沫子,陸文衡抿著嘴皮,暗暗心驚。

  他低下頭,回避開來朱欽相的眼神:“怪不得朱欽相官位比我升得快,升得高,原來他背地裏替那幾位大佬操作了這麽多發財的生意。天啟初年他就因為彈劾客氏而被削職,不過幾年又複起,還升了官,巡撫福建,看來背後的這些大人物可幫了不少忙。”

  他心中嗤然暗笑:“書讀得再多,事做得再好,也不如會替人賺錢來得快當,陸文衡啊陸文衡,虧你在官場混了這麽些年,連這個道理都沒看懂,白活了啊!”

  心頭電轉,想了這麽多也不過一瞬間的事,等他抬頭時,朱欽相最後一句話剛剛落地。

  “坦持,我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你要是能幫我,必感激不盡!”朱欽相喊出了陸文衡的表字,用將陸文衡當成自家人的語氣誠摯地說道:“最近我為這事焦頭爛額,茶飯不思,眉毛都焦了,就是想不出法子來。”

  “我明白了,這件事是個連環套啊。”陸文衡捧著茶杯,點著頭道:“大人要想開澎湖商道,就必須雞籠巨梟聶塵點頭;而要聶塵點頭,就必須給他在夷州開縣等一係列的權利;而要夷州開縣,就必須內閣批紅、內監用印,皇上同意才行啊,很難辦,很難辦,卻又不得不辦,那幾位老大人隨便一個伸個小手指頭,都能摁死我們這樣的人,更別提他們還是大人的恩師了。”

  陸文衡把手裏的茶杯放到幾上,抖抖衣袖,然後攤手:“大人,事情清楚了,但你知道,我這人跟你一樣,嫉惡如仇,跟閹黨根本不對眼,去年有人攛掇我效仿別的地方,給魏閹立生祠,我堅決不許,如今你要我想能和閹黨交好的辦法,可實在想不出來啊。”

  “啊,這…….”朱欽相充滿希望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不少,焦躁又敷上了心頭,不過接下來陸文衡一句話卻立刻把他心中的霧霾重新吹散,喚來一片豔陽天。

  “但是大人想辦成這事,卻也不是沒有路子,眼前就有一條啊。”陸文衡換上一副笑臉,樂嗬嗬地道:“隻是大人沒有看出來罷了。”

  “哦,願聞其詳!”朱欽相仿佛抓著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迫不及待地湊近了身子急促地問道。

  “那封信,是俞谘皋帶回來的,他是個總兵,三品武職的大員,肯為一個海盜當信使,大人想想,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不對?”

  “不對?”朱欽相愕然:“他莫非不該帶?”

  “當然不該,大人何曾見過一個官軍總兵這麽關心一個海盜的?”陸文衡提醒他:“這是那聶塵在點醒你啊,他的意思是說,請你拉上俞谘皋,一起寫奏折,而且要以福建都司的名義上報,我們在上麵署名都要署在後頭!”

  “這是為何?”朱欽相完全糊塗了,越聽越不明白:“福建都指揮使司管軍,按道理這類報捷奏折應該由我巡撫衙門具名才對。”

  “大人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陸文衡笑道:“我們是東林黨,雖然沒上《點將錄》,但背後早就塗了標記,朝中的閹黨看我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但俞谘皋不同,他是俞大遒的兒子,兩代勳貴,有老爹牌位罩著,自己又能打仗立有大功不說,還很會來事,我聽說去年皇上生日,他送了好大一份厚禮,宮裏管事的太監人人有份,內閣、六部那些有實權的閹黨也一個沒拉下,光銀子就花了十幾萬兩,他說話,和我們完全不同。”

  “你的意思……他是個閹黨?”

  “他不是閹黨。”陸文衡淡淡地答道:“若是閹黨,他就不會還隻是個福建總兵了,早拜爵位了,他隻是會來事,在魏閹麵前說得上話罷了。”

  “原來如此……那海盜聶某人怎麽知道這回事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陸文衡冷哼一聲:“這些武夫,養寇自重,暗地裏跟海盜有沒有鉤掛誰又知道呢?你以為俞谘皋那麽多銀子哪裏來的?”

  朱欽相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步,轉過身麵向陸文衡想說什麽,卻張了張嘴又沒有開口,再來回走了兩圈,最後站定了,杵在那裏沉默了半天。

  陸文衡自行抓過茶壺,給自己杯中續水。

  “坦持,你說得對,這件事隻能由俞谘皋來出頭,隻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朱欽相終於想通了,雖然一份莫大的功績,就這麽白白交給武夫來當出頭鳥,實在不是滋味,大概這是大明土木堡之變後,頭一份文臣沒有占據主導地位的捷報。

  “他自然肯。”陸文衡道,喝著茶水:“但是大人的功勞可就沒了。”

  捷報由誰寫,誰的手腳就能多一些,貶低別人,拔高自己,都是套路,俞谘皋來寫,根本沒出力的朱欽相當然就撈不著好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朱欽相無可奈何地望著緊閉的窗,仿佛窗框上的花很好看一樣:“要達到目的,別無他法了。”

  “大人既然決定了,我就告辭了,這都快二更天了。”陸文衡把喝幹了的茶杯放下,起身拱手:“今後望大人在幾位老大人跟前提攜提攜下官,官場浩瀚,沒有大人們幫襯可寸步難行。”

  “這個沒有問題,今夜要不是坦持提醒,我哪裏會理清這等難題?”朱欽相忙送他出門,口中稱謝:“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朱某人若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一定不會忘了坦持。”

  兩人拱手作揖地說了一陣,有朱家的家人提著燈籠過來照亮,陸文衡借光走了,朱欽相在門口望了一陣,才回轉書房中去。

  朱家大門外停有陸文衡的轎子,起轎之後沿著空蕩蕩的大街走了一段,轉過街角之後,轎子裏頭的陸文衡突然叫了停。

  “後頭有人跟著沒有?”他掀開轎簾,詢問護衛的親隨。

  親隨莫名其妙地朝後麵看了看,黑漆漆地哪裏有人跟著?於是道:“老爺,沒有人跟著。”

  “轉過街角了吧?在這裏換條路朱家的人看不到吧?”

  “老爺,轉了,他們看不到。”親隨簡直想笑,努力憋得很辛苦,心想老爺今晚上怎麽了,怎麽膽子這麽小。

  “掉頭,朝東南走,去鼓東都司巷子。”

  “鼓東都司巷子?”親隨怔了一下,這大半夜的,要幹啥:“去那裏什麽地方?”

  “當然是都指揮使司衙門了。”陸文衡放下轎簾,一迭聲地催:“快些走,別囉嗦!”

  親隨急忙答應著,走到前頭吩咐轎夫,一行人護著轎子,急急在前頭十字路口拐向東南方,沿著街道匆匆而去。

  一片寂靜的夜色中,不時地有幾聲狗叫,轎子前開路的燈籠搖搖擺擺,燭火輕輕,在黑暗中慢慢推開。

  陷入暮色深沉中的福州城,如墨渲染,唯有這幾盞燈籠去往的福建都指揮使司後院裏,依舊燈火通明。

  要是朱欽相知道今晚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的人也在通宵達旦地熬夜,考慮的是與他相同的一件事,不知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