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這官必須我朋友當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1-04 17:21      字數:4692
  鄭芝龍朝立在俞谘皋身邊的王夢熊看了一眼,垂首道:“我家龍頭於昨晚受了風寒,身體有些不舒服,唯恐怠慢了大人,就沒過來了,托我向諸位大人問好。”

  “什麽?”王夢熊大怒:“海盜天天在海上吹風,昨晚上竟然受了風寒?!”

  “就是因為天天吹風,日積月累的,才受了風寒。大人你看,為了剿滅海盜,他連風寒都忍受住了,怎麽會不敬?”鄭芝龍沉痛地解釋:“其實我家龍頭對大人的敬意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區區風寒,喝碗水就好,你……”這話初聽耿直敞亮,細細一品,絕對會覺得特麽是在敷衍搪塞,王夢熊花了幾秒鍾才回過味兒來,頓時更加惱火了。

  “不要急,聶龍頭不來,必然有他的原因,以後見麵的機會多的是,何必急在這一時三刻?”俞谘皋卻嗬嗬一笑,攔住了發怒的王夢熊,對鄭芝龍輕言細語地說道:“請轉告你家龍頭,他對朝廷的忠心,我記下了,你回去吧。”

  “我家龍頭還有話對大人說,都寫在這裏麵了。”鄭芝龍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了過去。

  “哦?”俞谘皋令親兵接過來,拿在手裏掂了掂,覺得有些厚,裏麵的內容一定很多。

  信封了口,俞谘皋沒有當場拆開,而是收進了袖袋,道:“我知道了。”

  “小人告退!”鄭芝龍很有章法地退下,翻過舷牆爬下繩梯,坐小船回到自己的船上,返回了雞籠港。

  福船上,王夢熊還憤憤不平在那裏嘮嘮叨叨,俞谘皋是三品武將,聶塵是白丁身份的海盜,兩者之間有巨大的鴻溝,就算聶塵贏了十六家海盜聯手、勢力滔天也越不過去,竟然敢安然呆在咫尺之遙的雞籠港裏派個手下就來打發俞谘皋,實在太過分了。

  俞谘皋仍他嘀嘀咕咕,並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在吩咐好生看押諸彩佬等人之後,就下令返航。

  上百隻朝廷戰船次第揚帆,在早晨的陽光裏,從呆了一夜的海麵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向著來時的航道,折返而去,其中不少船的後麵,拖拽著千瘡百孔的海盜船。

  其中一條福船上,三個疲遝嘴歪的兵正用刷子蘸冷水洗甲板,船禦風而行,風大浪急,這個時候洗甲板苦不堪言,旁人早就躲進艙室裏去避風了,隻有這三個人苦逼地還在幹活。

  “上頭怎麽回事?巴巴地走了兩天過來,現在連岸都不上,讓我們在海裏撈了死人破爛,這就回去?”

  “當了幾年差,這是頭一遭,我看上頭的腦袋一定被門夾了!”

  兩個發牢騷的大頭兵身上的鴛鴦戰襖破了口子,一團團不怎麽潔白的棉花在破口處飛舞,像迎風招展的臘梅花。

  “閉嘴!”

  在兩人身後拿著刷子磨洋工的伍長踢了兩人屁股一腳,罵道:“趕快幹!把這片洗完了,還有後頭!”

  “頭,這麽大的甲板,就我們三人洗,要洗到何時?”一個大頭兵訴苦,一屁股坐地上不幹了。

  “要不是你二人啥也撈不上來,我怎麽會被百戶懲罰跟你倆一起洗甲板?”伍長氣道:“別人下去都有收獲,吳饅頭撈起來的死人身上還有那麽粗一根金鏈子,百戶笑得眼都合不上縫了,你倆倒好,除了木頭什麽也沒有,活該在這兒洗甲板!”

  “頭,這也不能怪我們呐。”另一個兵叫屈道,把長長的鬃毛刷子杵在手上:“從海裏撈東西向來憑運氣,吳饅頭運氣好,是因為前兩天他狗日的賭桌上輸了錢!”

  “頭,說起來你不覺得納悶嗎?”坐在地上的兵神神秘秘地往四周看了看,對冷得翻白眼的伍長低聲道:“俞軍門帶我們來打仗,卻一個海盜都沒見著,撈了些死人就轉回去,這種事以前碰到過嗎?”

  “自然沒有,不過海盜是見著了的。”

  “啊?在哪裏?”

  “剛才那條船送過來的,你們沒瞧見?”伍長沒好氣地道,踢著兩人的屁股:“快滾起來繼續洗!”

  兩個兵把長柄鬃毛刷子在木頭甲板上擦來擦去,口中繼續說著話:“瞧見倒是瞧見了,不過隻有幾個人。”

  “幾個人就夠了,那幾個人可是諸彩佬等人,跺一跺腳整片海都要抖的角色,我們這樣的人家手底下不知殺了多少,且莫要小看!”伍長道,口氣一下嚴肅了許多。

  “原來那就是諸彩佬!”兩個兵吐了舌頭:“前年打散了南海衛遊擊軍的就是他,聽說那一戰死了幾百人,血把海水都染紅了。”

  “南海衛那一仗算什麽,再前些年,碣石衛送一批糧船過海,碰上了諸彩佬,那凶神不但搶了船,還把護送的官兵一個個割了頭,趁天黑堆到海岸上,壘了個京觀,連南京兵部都驚動了,派了大員下來,但是好像最後也不了了之了。”

  “咳,這樣的悍匪,竟然也會被抓住啊。”

  伍長聽了兩個兵的議論,不禁冷笑道:“所以說,一個諸彩佬能抵千萬個死人頭,你們知不知?俞大人為什麽一直把船擺在大海上,而不進港上岸去歇息歇息呢?平時乘船出海,軍門見一城就歇一城,從不拉下,今日怎麽寧肯在海上吹風也不進城呢?”

  “不知道。”兩個兵一齊搖頭,都把好奇的目光看向伍長。

  被手下仰視,伍長頓時覺得一股莫名的優越感油然而生,他咳嗽一下,肅容道:“你們想啊,諸彩佬這樣凶的人,都被拿了,那拿他的人,必然更凶,我們軍門惹得起諸彩佬這樣的人嗎?”

  “惹不起惹不起!”兩人齊聲道。

  “噓,小點聲!”伍長慌忙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扭頭觀望,發現沒人在這大風天出來後才寬心下來:“被人聽到你倆就死定了!”

  兩個兵想著,是你提的問,死也是你先死。

  “軍門連諸彩佬都惹不起,自然更惹不起拿下諸彩佬的人了,而這樣的人,就在雞籠港裏,所以說,我們怎麽能進雞籠港去,那不是羊入虎口麽?”

  “哦~”兩個兵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哼,但是這麽厲害的凶神,我們當兵的卻不必怕的。”伍長懶懶地說道。

  “為啥啊?”

  伍長一笑,扮出神機軍師的模樣:“你們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拿下諸彩佬的,可是夷州大海盜聶塵,這人一向重情重義,針對的是世家大豪,對有錢人從不手軟,但對窮人小角色,卻是出了名的仁厚慈祥。他在夷州接受流民,給地給房子,從福建廣東過海逃難的人天天都有,沿海的城鎮鄉裏人盡皆知啊。”

  “這我聽說過。”一個兵插嘴道:“我老家在興化府莆田縣,海邊的疍民有很多就逃到夷州去了。”

  “我沒說錯吧?”伍長道:“夷州以前是蠻荒之地,如今可不一樣了,聽說那邊論繁華,已經跟福州差不多了,每日裏進出的商船一條接著一條,滿地都是銀子,撿都撿不完!”

  兩個兵咽著口水,露出神往的神情,目光遊離:“這……真好啊~~”

  三個人杵在甲板上,癡癡地望著天,露出傻瓜般的表情,任海風呼嘯,也陷入妄想中發著呆。

  “喂!你們幹完沒有?”有人從底艙中露出一個頭來,衝這邊高喊:“弄完了百戶叫你們下來賭錢,桌麵上銀子多哦,不來就是傻蛋!”

  三人一驚,伍長答應著“來了來了”屁顛顛地就過去了,臨走時丟下句:“快些做,做完了才準下來!”

  留個兩個大頭兵,一臉苦逼地繼續洗甲板。

  船隊在海上航行了一天,黃昏時分,分作了兩隊。

  一隊由王夢熊帶領,繼續向廈門方向進發,這一隊帶走了大部分戰船;另一隊是俞谘皋的親衛,約有十來條船,護送他直接去往福州。

  雞籠海麵的炮聲廝殺聲對遠隔一條海峽的福州城來說,沒有絲毫的影響。

  福州作為福建首府,自五代時就已經初露東南第一大城的端倪,南梁建長樂城,以為京城,後代經過幾百年變革,福州越來越大,到了天啟五年,這座巨岜已經擁有三十萬戶的人口規模,直逼大明朝南京城,從某種意義上講,福州在東南的財賦地位比南京還高。

  風塵仆仆的俞谘皋在福州上岸,騎著馬連臉都沒洗,直接就沿著官道奔進城內,去福建巡撫衙門麵見朱欽相。

  當他脫去一身重甲,僅穿官便袍走進巡撫衙門的後院時,朱欽相已經站在堂前台階上等他了。

  站在一起的,還有福州知府陸文衡。

  “老將軍遠征辛苦,快進來喝一杯茶去去乏意。”朱欽相眼見白須飄飄的俞谘皋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站在原地拱手側身道:“請進去說話!”

  “多謝大人!”俞谘皋拱手道謝,又向陸文衡彼此寒暄,三人一同走進內堂,有仆役奉上香茶。

  “雞籠一戰,末將不負大人所托,大獲全勝!在雞籠外海擊潰海盜十六股,擒獲匪首諸彩佬等人!”俞谘皋屁股都沒坐穩,就搶先報喜,看著朱欽相的眼睛道:“此一戰,我軍一船未損,一人未折,就擊沉海盜船數百隻,殺死海盜數千人,因海上黑夜裏不便收集戰果,拖回來的海盜船和割下的匪人首級沒有這麽多,不過也不少,待清點完備,請巡撫大人移步一觀。”

  “俞將軍出馬,果然戰無不勝!”坐在俞谘皋對麵的陸文衡聽到這個好消息,喜不自勝地笑開了懷,福州知府靠海吃海,最擔心的就是海盜滋擾沿海城鎮,聞聽俞谘皋打了勝仗,高興得搶先開了口:“恭喜俞將軍旗開得勝,今後福州一地定然穩如泰山,再無海盜騷擾之苦,民之福也,民之利也,這都是俞將軍的功勞啊!”

  俞谘皋得意地摸起了胡須,假意謙虛:“陸大人這麽說,俞某愧不敢當,這都是下麵軍士用心,三軍同力才打的勝仗,我一人哪裏敢居功?等到上報朝廷請功的時候,還請陸大人多多提攜下麵的將士啊。”

  “這個一定、一定,沒說的!”陸文衡哈哈大笑。

  剿滅了海盜,收獲了許多首級,這是大功勞,能讓無數烏紗帽升遷高上,陸文衡的前任知府潘師道和福建前任巡撫南居益,正是因為澎湖一戰的功勞而先後升官,陸文衡現在平白沾了光,怎麽會不高興。

  兩人彼此恭維,相互吹捧,就把坐著沒有動的朱欽相,一下子凸顯得與眾不同了。

  聽到俞谘皋的回報,朱欽相表情明顯不大對頭。

  雖然他也在笑,但那是強顏歡笑。

  因為他給俞谘皋的指令,是率軍趕赴雞籠港,將盤踞在雞籠的海盜一網打盡。

  當然,他不能將李國助等人與其交流溝通的事明說出來,十六家海盜裏麵上了朝廷海捕文書的就不下百人,身為福建巡撫,不便同時招安這麽多匪人,他隻能告訴俞谘皋,雞籠會有海盜火並,過去坐山觀虎鬥,等海盜們打完之後收獲漁翁之利,伺機奪下雞籠港。

  這個說法,是建立在李國助能擊敗聶塵的基礎上的,畢竟李國助拍了胸脯,一定能拿下雞籠。

  而從正常的思維來分析,李國助的胸脯拍得也很令人信服,光是他拉來的那些人名,就如雷貫耳。

  李國助不想要朱欽相派俞谘皋過去吃軟桃子,但朱欽相覺得,有官軍加入,事後寫奏折的時候,便於往自己臉上貼金,於是堅持著要去,所以俞谘皋就去了。

  但沒有想到,會等來這麽個結果。

  十六家海盜大敗?不是應該打敗嗎?

  “俞將軍,你擒獲的匪首中,都有哪些人?”終於,朱欽相開口了,他慢騰騰地問道。

  “為首的是諸彩佬,另有其他幾人。”俞谘皋說了幾個名字。

  朱欽相心頭又驚又喜,他沒有聽到李國助和劉香的名字。

  當然他不能明說,於是道:“這些人都是惡貫滿盈的匪首,手上占沾滿了我福建百姓的血,俞將軍擒獲他們,功德無量,且把這些人送到福州府大牢中去,請陸大人嚴加關押,謹防海盜劫獄,待開堂審理之後,報上京城,一為諸位大人請功,二為蒼生請命。”

  俞谘皋微微一笑,道:“全憑大人處置!”

  接著,他探手入懷,取出一封信來,道:“其實末將此次全勝,故夷州遊擊李旦麾下豪強聶塵出力不少,此人忠肝義膽,對朝廷忠貞無雙,在李旦死去之後依然胸懷國家,頗為接受招安的意思,這裏有他的一封親筆信,請大人過目。”

  然後,當著福州知府陸文衡的麵,他把信遞了過去。

  陸文衡奇怪地看著那封信,抬頭看看俞谘皋,又瞧瞧朱欽相,一臉茫然。

  朱欽相的臉皮不受控製地抽搐了兩下,伸出手,接過沒有封口的信封。

  他勉強朝在座的兩人笑了一下:“有民如此,國之幸也,好,我來看看他寫的什麽。”

  信紙抽出來,墨香四溢。

  開篇第一句,就是點睛之筆:“末將澎湖遊擊李旦麾下將校聶塵,身負十六家海盜擊潰之功,特請福建督臣朱大人上奏,任命福建按察經曆沙舒友,為雞籠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