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造反不是造反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641
  葉文臣這段時間很高興,可以說,自從記事以來,他就沒有這麽高興過。

  高興的事很多,比如,自己頭一回有了姓名,還有了表字,姓葉名文臣,表字正卿。

  在蕃人手裏的時候,他們都叫他小狗崽,沒有名謂。

  這個名字和表字,都是恩公替他取的,在那張裝飾很漂亮、帶著雷紋的竹紙上寫下姓名時,恩公還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了一段話。

  “你姓葉,是因為你將來要去讀書的人家,也姓葉。將來,你若能找到你親生的父母,也可以將姓氏換回去,畢竟我們漢家子弟,講究個家傳淵源。”

  恩公的眼睛亮晶晶的,眉毛不是很濃,但帶著天然的威嚴,雖然他說話時很和善,葉文臣還是很緊張地點點頭,雙手在背後絞在了一起。

  “取名文臣,是希望你能努力讀書,求個功名,將來入朝拜官,以所學濟天下,拯救千千萬萬跟你遭遇相似的人們。”

  被牙行賣入火窯、在荷蘭人皮鞭底下度過了童年時光的葉文臣似懂非懂地再次點頭,他眼角紅了一紅,恩公的話讓他想起了不堪的過往。

  “表字正卿,就是希望你出淤泥而不染,永遠記得我們中華同誌會的宗旨了。”恩公笑起來,他笑的時候,葉文臣也就沒那麽緊張了,絞在一起的手,輕輕鬆開來。

  中華同誌會,是中華遠洋商行旗下的組織,其成員,葉文臣也不知道都有誰,反正從荷蘭商館裏麵被救出來的那些少年,都是中華同誌會的成員。

  而會長,自然就是眼前這位恩公了。

  恩公真的很好,救出自己脫離火坑以後,送他們來到夷州,供他們吃,供他們穿,還請先生來教他們識字,請一些孔武有力的教習教他們練武。

  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倭人,蕃人,漢人都有,來教他們一些不大見得光的技能,比如如何下毒,炮製藥水寫下旁人看不見的字,說話煽動人心的方法,甚至無聲無息之間殺人的技巧,等等等等。

  葉文臣初初是覺得很驚悚,但還是很用心地去學,他知道,恩公教他們這些,將來總有用處的。

  這段日子以來,葉文臣都覺得自己長高了很多,也壯了很多,個頭已經到了恩公胸口的位置,渾身都洋溢著力氣,由於會認字讀了一些書的原因,眉目之間帶著點點書卷氣,看起來很有神采。

  他的日常工作,是在學習之餘,每天下午日暮時分,去恩公的住處打掃衛生,給碳爐添碳,替恩公煮一爐熱茶---恩公很喜歡在晚飯前喝茶。

  所以他比其他人有機會跟恩公單獨相處,於是很自然的,他比其他人更早地得知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過得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你和跟你同姓葉的幾個兄弟,就要坐船過海,去南直隸一戶貴人家裏讀書了。”聶塵說這話的時候,坐在屋裏的椅子上,將頭從一摞紙張當中抬起來,對葉文臣說的。

  “那戶貴人家,同樣姓葉,你們過去後,就和他們是一家人了。”

  “啊?”葉文臣捧著茶盤的手抖了一下,驚喜又忐忑地看著恩公,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但事到臨頭時,腦子裏依然白了一陣,連茶盞怎麽放到桌上的,都不曉得了。

  “去了,就認真讀書,我每個月會派人給你們送錢送衣服,不用擔心生活,不過終究不是自己家裏,會吃些苦,受些白眼。”聶塵溫和地把茶盞接過去,細細地叮囑,說實話,送這些半大孩子去海那一邊,他頗為不忍,隻能盡量勉勵道:“但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些都是值得的。”

  “嗯!我不怕!”葉文臣卻用力地點頭,他向來就知道,讀書是一條出路,恩公總是這麽教育他們的。

  “嗬~”聶塵笑著看了看一臉堅毅仿佛要上戰場的葉文臣,抿了一口茶:“書要讀,不過不要死讀書,記得這邊教你的東西,勤加練習,不要忘卻了。”

  “是!”葉文臣咬著嘴唇,把頭點的宛如擂鼓。

  門簾一掀,衝進來一股寒氣。

  鄭芝龍一邊抖著身上的水珠,一邊抱怨:“天殺的,這雨說下就下,我還在碼頭上接人,這雨就下起來了,搞得我手忙腳亂,一身都濕了---葉文臣,快把爐子燒旺一點,我都快凍死了!”

  “好。”葉文臣忙跑過去,在爐子裏加了塊碳,紅彤彤的火苗一下竄起來,將暖意散播於四方。

  “鄭老爺,您喝茶嗎?”他問鄭芝龍。

  鄭芝龍把手一揮,一連串的水珠就從他指尖飛出來:“不了,我烤烤火就好。”

  葉文臣答應了一聲,很小心地退了出去,鄭芝龍站在爐子邊把手烘烤著,瞅著他離開,對埋首案牘之間的聶塵道:“這些小孩,真是乖巧懂事,大哥,你送他們去南直隸幹啥?留著我們自己教好了當個幫手不行嗎?”

  聶塵把手裏的毛筆頓了一下,頭也沒抬:“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沒聽過?”

  “哼~”鄭芝龍對這種冒著酸腐臭味的話嗤之以鼻:“大哥這話可不對,我就是不願意讀書才從家裏跑出來的,我弟弟也一樣,現在還不是混得很滋潤?反倒那些讀書的家夥,被我雇來當賬房,嗬嗬,多麽舒坦!”

  “拳頭再硬,有時也抵不過隻言片語,讀書人的力量不要小看,如今大明朝文臣占據朝堂,不讀書,他們將來如何出人頭地。”

  聽了聶塵這話,鄭芝龍沉默了一陣,貌似在品味咀嚼話裏的意思,火焰的溫度炙烤著他的軀體,一層薄薄的水霧慢慢升騰而起,似有似無,將他的全身都烤得活絡起來。

  “大哥,我有句話,憋在心裏很久了,今天無事,我問一問啊。”鄭芝龍醞釀了一陣,眼神飄忽地說道,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向聶塵的反應。

  “問。”聶塵的回答簡短有力。

  “.…..唔,這個……”鄭芝龍抓抓頭皮,又撓撓屁股,嗬嗬尬笑了幾下,把屋裏的氣氛弄得奇怪無比,然後突然嚴肅地說道:“大哥,你帶著我從澳門到倭國,一路打拚,一路闖蕩,說實話,我從你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都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受益匪淺。我一直以為,我們將來不是大海商,就是大海盜,或者說二者皆而有之,反正是怎麽賺錢怎麽來,怎麽發家怎麽來,但是最近,我覺得……好像不大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了?”聶塵依舊沒有抬頭,奮筆疾書。

  “就是……怎麽說呢,唔……”鄭芝龍抬頭看看房梁,又望望窗外,琢磨了一陣:“就是……我覺得,大哥你是不是要造反?”

  “造反?”聶塵這回抬頭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鄭芝龍,眼神裏帶著微微的吃驚:“造誰的反?”

  “造大明朝的反!”鄭芝龍豁出去了,昂著脖子道:“大哥,是不是?”

  “你憑什麽這麽說?”聶塵把筆擱下了,坐直了身子。

  “你看啊,我們從平戶過來,在雞籠建城,開衙署事,又建鐵廠又搞炮廠,還有船廠,還從大明那邊大肆挖人,擺明了要經營雞籠啊,還有團練,火器兵刃齊全,比大明水師都厲害。但雞籠是誰的?是大明朝的,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整個夷州都是朱家的,大哥你可是連名字都沒上朝廷敕書的人,就搞這麽大,不是想造反,還想幹啥?”

  “海上擁有武裝的海盜多了去了,他們莫非也想造反?”

  “不一樣,不一樣,大哥跟他們不一樣。”鄭芝龍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蒸發的水汽順著頭發稍飄飄忽忽:“他們不叫造反,是鬧事,一個個的胸無大誌,隻想稱霸一方享福,但大哥不一樣,若是也跟那些土鱉一樣想法,我們守著澎湖幹搶劫就完事了,哪有如今這麽繁忙?”

  “嗯,有道理。”聶塵摸著下巴思索著:“接著說。”

  “唔。”鄭芝龍舔了舔嘴唇,又道:“尋常海商,像李旦這般的,縱然實力再強,勢力再大,對上官麵人物,還不是低人一頭,從不敢公然叫板,有句老話說得好,富不與官鬥,正是說的這個意思。”

  “但大哥不同,大哥不但富有,還想占地。夷州這塊地麵,古來有之,卻從來沒人惦記過,因為這塊地麵孤懸海外,還窮困潦倒,連人口都很少,再沒出息的賊人也不會打夷州的主意,大哥卻在此生根立命,一定心有所指。”

  “大哥,我在家的時候,就看透了這世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就欺負最底層的窮人,你若要造反,我支持你!”

  “你支持我?”聶塵看著他,連連發笑:“我們隻不過在夷州蝸居,這巴掌大的地方,你就想著造反,你是不是不知道大明有多大?”

  “管他多大,大哥要奪它,我就支持你!”鄭芝龍熱血沸騰,這家夥看來骨子裏就不是個安分的主。

  “奪了它,又怎麽樣呢?”聶塵很突兀地問了個問題。

  “奪了江山,大哥當皇帝,我就當大將軍,我們也住進京城裏去!”鄭芝龍唾沫翻飛。

  “然後呢?”聶塵不鹹不淡地抿茶水。

  “然後…..”鄭芝龍愣了一下,說道:“然後一代一代傳下去啊,大哥的兒子繼續當皇帝,我的兒子繼續當大將軍。”

  “傳了幾代,又怎樣呢?”

  “.…..這我哪裏知道。”鄭芝龍怔怔地翻白眼。

  “那我這麽問吧,怎麽奪它?”聶塵換了個問題。

  “唔,當然起兵了,然後過海攻城,一個省一個省地打過去,唔,好像有點麻煩……”興致勃勃的鄭芝龍越說越焉,他自己都覺察到這事沒那麽簡單,貌似還很危險。

  果然,造反不是一個嘴巴上說起來那麽容易的活。

  “不是麻煩,是根本不可能。”聶塵搖搖頭,豎起一根手指頭:“我們過海而去,就是大明的江南六省,大明朝最為富裕的地方,是賦稅之本,是執政之基,沒有這塊地皮,大明朝不消一個月就得完蛋,所以若是這邊有事,京城裏的皇帝會比建州韃子打進錦州城還要著急,半個中國的軍隊都會調動過來,大明最能打的戰將,最彪悍的士兵都會過來,就靠我們這點人,根本不夠看。”

  “是…..是啊。”鄭芝龍琢磨了一下,好像是這個道理。

  “可是…..”他覺得自己還是沒有猜錯的:“那為什麽大哥你要做這麽多事呢?這些事明明都是做造反準備的啊。”

  “誰說我要造反?”聶塵道,提起筆繼續寫字:“我隻是幫大明照看夷州罷了。”

  “照看夷州……”這個說法鄭芝龍頭回聽說,於是他有些想笑:“大哥,官府可沒拜托你這麽幹啊。”

  “官府不幹,我自己幹,將來夷州是我們的家,自然要建設得好一點。”聶塵寫了幾個字,發現硯台裏沒墨了,於是衝鄭芝龍道:“去打點水來。”

  “哦”鄭芝龍像個書童一樣答應著,過去拿過筆洗,到外麵接了點雨水,倒進硯台裏,又勤快地磨墨,探頭去瞧聶塵寫的東西。

  “水師操練典範…...”他眯著眼看那些字:“這是什麽?”

  “練水軍的規章,跟那些荷蘭人和葡萄牙人交流後記下來的,我打算用這個規範每條新船上的水手練兵方法,所有的兵都照這個練。”

  “哦。”鄭芝龍麵露崇拜的神色,他自己可寫不出來這種東西,聶大哥文能治世武能安邦,他不及也。

  “你剛才說,我做這些,是為了造反,其實你說對了幾分,也錯了幾分。”聶塵一邊寫,一邊說道,一心二用並不會令他寫錯一個字:“大明朝現在雖然病入膏肓,不過破船還有三斤釘,以我們的力量,不足以改朝換代,隻能先強大起來,將自己的事做好再說。”

  “那不是還是為將來造反做準備嘛。”鄭芝龍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對的。

  “將來的事誰說得清,指不定將來我們不造反了呢。”聶塵意味深長的笑道,嘴角的弧線帶起一抹陰險,這個笑容很有標誌性的特點,往往是在他有些特別的想法時才會出現。

  鄭芝龍自然是摸不清頭腦的,他的腦子還沒有發達到跟聶塵一個水平線上。

  “還有啊,我們在這裏,造船鑄炮,可不是僅僅盯著大明,這世界很大,我們的足跡,連荷蘭人和葡萄牙人足跡的零頭都沒有,甚至連英國人和法蘭西人都不及,在他們眼裏,我們是土著,跟美洲的印第安人差不多。”

  聶塵教導鄭芝龍:“做事要看遠一點,大氣一點,別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唔、唔。”鄭芝龍連聲應諾,雖然他覺得那些遙遠的東西不如眼前的東西現實,但仍然對聶塵的話深信不疑。

  兩人交談間,門外雨聲依舊,淋淋漓漓地打在窗外樹葉上,劈啪如珠落玉盤。

  門簾又一次被掀開一角,葉文臣探頭進來,道:“聶老爺,外麵有人求見,口氣很緊,說是天大的事,非見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