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斷海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468
  福船作為明清之前中國三大船型之一,其實有不少的分支,比如在浙江一帶,就有叫做寧波船的延伸船型。

  寧波船與母型福船比起來,一樣的注重船身的高大雄壯,船體寬而闊,吃水較深,載重很大,一般有三桅,船尾方正,舵頁巨大。

  而不同之處,在於船的底部要尖一些,船頭也稍微收窄,不像福船那樣方頭方腦,這樣的小修改有利於船在深海的適航性,船速也比較快。

  浙江紹興海商徐來就站在這樣一條寧波船的船頭,任憑海風吹亂頭頂的四方平定巾,上好絲綢織成的頭巾在後腦勺上胡亂地拍,他也懶得去撩一撩。

  他的眼神很犀利地在海麵上巡視,掃過每一波海浪,不放過視野裏的每一處異樣,神情很緊張。

  他頭頂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一麵漆黑的旗幟,旗幟很大,十分顯眼。

  “徐武,此處到了何地了?”

  徐來頭也沒有回,開口就問。

  身後一個渾厚的聲音回答道:“回老爺,此處已經距離夷州雞籠港不遠了,再過得一兩個時辰,就能看到夷州陸地。”

  “一兩個時辰啊……這麽說已經要夷州水麵了。”徐來重複了一句,眉頭深皺:“怎麽一路上沒看到你等畏之如虎的黑旗海盜船呐?你不是說那些賊子一刻不停地在海上巡弋嗎?為何不見?”

  “這個……”一身錦袍的魁梧大漢徐武手搭涼棚朝海上看過去,入目所見,連飛鳥都沒有一隻,更別提什麽船了,於是苦笑道:“老爺,這事可不一定天天能碰上,夷州海盜像蛆蟲一樣,你若不像見他,他天天能撞上你,你若專門去找他,他卻一連十來天不露麵。”

  “哼!”徐來將袖子一拂:“既如此,為何我們要巴巴地奉上那麽多的銀子去買他家的旗?還必須在雞籠港去交割?若是這船生絲拉到滿刺加或者占城,利潤起碼能翻上一倍!就這麽賣到夷州,我們虧不虧!?”

  “虧是肯定虧一點……但是老爺,我們少賺一點,可以買個平安啊。”

  “什麽平安?!”徐來不悅:“太平盛世,區區海盜,何足道哉?我們徐家太老爺如今做了朝廷工部尚書,正是權勢熏天的時候,隨便下令要海防水師剿了這些海匪,不是更好?”

  “老爺,這事我們不是在家裏說過了嗎?”徐武忙道,一臉的苦逼:“去年兩浙、福建的海商就買通了水師,出海剿了好幾次,每次都灰頭土臉的回來,水師根本奈何不了他們。”

  他舔舔嘴皮子,又道:“何況夷州海盜有朝廷的敕書,官封澎湖遊擊將軍,說起來也是官麵上的軍隊,水師去剿,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嗎?如何賣力?”

  “這都是那幫兵油子造的孽!”徐來訓斥道,將大袖子又拂了一次,仿佛要拂去空氣裏不存在的塵埃:“閑話少說,這趟信了你話,買了他家的旗,還緊趕緊慢的把一船好貨白白低價送到夷州去賣,可虧大發了!下次怎麽說我也要把船直接開到南方去,絕不花一文錢!”

  “老爺,這…..這可怎麽使得?!”徐武大驚,自己這位老爺很久沒有跟船跑海了,不明海上如今的形勢已經跟以前天翻地覆,若是不遵照夷州澎湖遊擊將軍衙門的規定行事,一定會遭遇滅頂之災,但徐來不知,他知道啊。

  於是徐武苦苦相勸:“老爺,買一隻旗是小錢,賣貨給夷州我們也有賺頭,何苦跟海匪們過不去?那幫家夥可是凶得很,若是得罪了他們,今後……”

  “閉嘴!徐武,你個外房生的庶子,徐家認你歸宗就是給了你母子一條升天的路,你卻貪生怕死來敷衍我,莫非欺我沒跑過船?”徐來大喝一聲,怒斥道:“我跑船闖海的時候,你還在娘胎裏喝奶呢!”

  “老爺,你這話說的是,不過……”這話罵的大聲,周圍的人都聽到了,徐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依然硬著頭皮想要辯解。

  誰知徐來將大袖一揮,不再理睬他,隻是丟下一句:“這趟船跑完,回去你就別帶船了,去倉房呆著吧,那兒最安全,什麽危險也沒有。”然後人就飄飄然地走進艙內,閉上了門。

  徐武愣在原地,進退維穀,最後長歎一聲,悻悻地喪氣不已。

  海商徐來自然知道自己這話有多重,但他一點不在乎,他看出來了,自家這個船老大已經沒了膽氣,這樣的人怎麽可以繼續帶領徐家的船隊闖海呢,要知道,海上的人頭一條就是膽大,沒有膽子不如回家抱孩子去。

  “哼,幸好這幾年我熄了脾氣,若是年輕那會,我直接把他丟進海裏去!”徐來一屁股在船上最大的艙房裏坐下,這間艙房布置得很好,有床有桌有椅子,擺設華麗,是他的專屬房間。

  桌上有錫壺,壺裏有茶水,藤編籃子裏還有可口的點心,徐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嘴裏還念念有詞地不忿:“徐家是兩浙數得上的大海商,祖上三代都是闖海出身,在京裏省裏也有過硬的關係,認旗一亮,多少海上梟雄都要給幾分麵子,一個倭國來的海盜,竟敢斷海!還有沒有王法了?哼!”

  他這般念著,喝了一口茶,推開水壺點心,提筆研磨,要趁著心中血性未滅,寫一封信,將如今沿海水師如何糜爛,居然出了海盜成為水師的荒唐事寫成文章,送到京城徐家大員手裏,讓他狠狠地參上一本,讓朝廷來肅清海上齷齪之人。

  心性所致,筆下生花,徐家是浙江豪門望族,家中子弟個個識文斷字,徐來雖然仕途上屢考不中無奈出來做事經商,但終究經過徐家私齋的熏陶教育,寫封家書還是沒有問題的,這封信如龍蛇飛舞,不一會功夫就成就了大半。

  正當他書寫正酣的時候,很突然地,一聲炸雷般的巨響在艙板外響起,響聲如天外雷鳴,震得他手腕一抖,正在寫的一筆就噗嗤一下,劃出長長的一道。

  “啪!”

  眼看一封宏圖大作居然就這麽毀了,徐來氣急敗壞,將筆一扔,憤然推門而出。

  “誰人發出的響聲!”他氣勢洶洶露頭就罵:“不知道老爺在寫字嗎?”

  “老爺,不是我們船上的聲響,是那邊在打炮!”徐武高高站在船尾舵樓上,單手指著遠處,向他高聲喊道。

  “打炮?”徐來眉頭一擰,循著徐武手指的方向凝神看過去。

  一看之下,他差點撲了一跟頭。

  眼前的大海上,硝煙彌漫,兩隊船正在作對廝殺。

  炮聲隆隆裏,一隊船全是福船,約有七八艘,正抱團成燕尾形,掛了全帆,向一個方向狂衝。

  而另一隊,數量要多一些,大概十來隻,福船、廣船都有,在對方船隊裏穿插圍堵,炮聲主要就是這些船發出來的,幾乎像放鞭炮一樣不絕於耳,老實說,徐來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麽密集的炮聲。

  “怎麽回事?”徐來有點慌了,衝徐武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喊:“他們是誰?”

  “是夷州船!”徐武親自在掌舵,神情雖慌,但手法不亂:“好像在圍攻一隊海商,那隊船沒有掛黑旗,一定是沒有買認旗。”

  “哪裏的海商?”徐來有些狼狽的爬上了尾樓,剛才在路上他摔了一跤,爬起來顧不得痛就來了,伸著脖子努力地向炮響處張望。

  “看不出來。”徐武答道,把舵盤稍稍向邊上靠了靠:“但這次他們一定會連人帶船,全被夷州人扣了。”

  “這麽多船,夷州人吃得下?”徐來覺得有點不大可能:“再不濟打不過也能逃出去幾條的。”

  徐武卻笑了一聲:“老爺,你沒見過夷州船打炮,他們船上的炮可跟我們不一樣,又多又大,一條船能及得上我們這樣的船四五條,炮轟起來震天動地,你也聽到了,看,他們又在開炮齊射了!”

  “轟轟轟!”

  遠處炮聲如天邊巨像群奔,又像海嘯地震,一陣陣的波浪狀地襲來,聽得徐來臉色慘白。

  炮聲中,一條被圍攻的海船顯然受了重傷,那兩根高高的桅杆慢慢矮了下去,看上去竟然要沉。

  “.…..”徐來張了張嘴,半響才道:“我們會不會有事?”

  “不會,我們買了旗的。”徐武安撫道:“航向又是朝夷州過去的,不會有事。”

  聽了這話,徐來突然覺得好安心,一種看別人要死而自己沒事的心情油然而生,就好像在外麵看到很多人要餓死了,自己手裏還拿著炊餅一樣。

  既然沒事,徐來心情安定,就可以慢慢觀察觀察了。

  “夷州的炮怎地如此厲害?”他壯年時跑船十餘年,很快就看出了蹊蹺:“大明朝的炮沒有這般厲害的。”

  “這應該是藩炮,上次我去夷州買認旗時,曾見識過。”徐武答道,手裏的舵盤一直朝邊上偏,離戰場遠遠的,以免把自己繞進戰團裏去:“炮重達幾百上千近,炮彈像西瓜那麽大,打在船上一炮一個大洞,根本堵不住,中了就沉定了!”

  “竟然有這樣的炮?”徐來大驚:“怪不得水師剿不掉,他娘的這海盜比水師強多了。”

  “所以說,老爺,跟夷州合作是沒有辦法的事。”徐武趁機勸道:“吃小虧占大便宜,我們從浙江過來在夷州交貨,距離比跑占城要近得多,可以多跑幾船,利潤能找補回來。”

  徐來哼了一聲:“多跑幾船?夷州吃得下嗎?”

  “應該沒有問題。”徐武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老爺不知,上次我在夷州,看到整個港口全是船,各地各家的船都有,看旗號,不乏世家大族的船隻,這麽多船都靠在那邊,想必夷州財力上應該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徐來眯起眼,有所遠慮地發愁道:“隻怕他們會壓我們的價啊。”

  “買認旗的時候,島上的總管鄭大人說,貨物價格全部參照澳門的價格來收購,不會有假的吧。”徐武陪著小心說道,畢竟這種事萬一對方翻臉也不一定,他不敢亂說。

  “但願吧,跑完這一趟,就什麽都知道了。”徐來看著遠處,猛然又是一陣劇烈的炮響,震得他渾身打了個哆嗦。

  “老爺,有船靠過來了!在左舷,掛的黑底白骷髏旗!”

  下方甲板上,有水手指著船身另一側高聲喊道,徐來和徐武兩人聞聲一驚,忙轉頭看過去,果然看到一條小巧輕便的蜈蚣船飛快的劃了過來。

  蜈蚣船上有帆,也有很多隻槳,雖然不大但貴在靈活快捷,一向作為哨船使用的,船上有人立在船頭上,遠遠地朝徐來這邊招手。

  徐武瞄了徐來一眼,徐來沒有做聲,於是徐武下令道:“降帆,停船!”

  寧波船很快停了下來,在船舷上拋下繩索,蜈蚣船趕上,站在船頭的那人很矯健地沿著繩索攀上了船。

  這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一身短打,上船之後問了誰是主事人後,徑直來到徐武跟前,抱拳道:“東主,船上裝的是什麽?”

  “生絲。”徐武道。

  “前頭澎湖遊擊將軍正在圍堵海盜,你們的船要避一避,且隨我來,不要亂走。”

  “是,一定一定。”

  簡短的對話之後,那人很快又下了船去,蜈蚣船於是在前引路,寧波船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遠遠地繞開戰場,從旁邊駛向夷州。

  “圍堵海盜?他們現在這麽囂張嗎?明明自己是海盜,卻聲稱別人是海盜,還真沒王法了麽?”

  徐來看著前頭的蜈蚣船,頗為不滿地說道,言辭間多有憤慨。

  “老爺知道在海上,拳頭就是王法。”徐武心態卻很平和,勸解道:“前陣子澎湖大戰,夷州海盜幫助大明水師打敗了荷蘭紅毛鬼,奪回了澎湖島,聽說那次戰事,要不是夷州海盜效了死力,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如此可見他們的實力。”

  “哦?竟然這事是真的?”徐來做恍然狀,他聽說過福建水師跟荷蘭紅毛鬼大戰的事,但邸報裏說的完全是兩回事,裏麵將福建官兵的功勞吹上了天,將助陣的海盜一筆帶過,跟事實一點不符合。

  明眼人雖然料想福建水師不可能這麽厲害,但也不至於認為海盜就起了主要作用,萬萬沒想到,竟然真的是海盜打敗的紅毛鬼。

  “這麽說來,我還真的要去夷州看看了。”徐來心中起了興致,作為生意人,有繞不開的利益,既然無法反抗,不如躺好享受,去夷州看一看,瞧瞧究竟是怎樣的一幫人,若是可以合作,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