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約定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292
  定遠號劈波斬浪,航行於東海之上。

  海麵波濤洶湧,極遠處的天邊有烏雲密布,似乎有凶猛的暴風在海天線上肆虐,成群的雲朵從高空中飄過,帶來不怎麽吉利的陣風。

  “聶老大,我們要往西邊避一避。”洪旭掌著舵盤,向聶塵說道,海浪拍在船舷上,高高濺起,將露天的舵樓打得盡濕,洪旭全身都是水漬,他精赤著上身,在寒冷的天氣裏露出健壯的身軀,對冷得刺骨的海水並不在意。

  聶塵凝視著遠處的黑雲,雲如城牆,在水天線上壘起直抵雲天的高度,半個天空都仿佛被雲層吞噬了,正朝著定遠號的方向步步緊逼,看這架勢,要不了多久就會蔓延到這裏來。

  “這風暴太強,定遠號吃不住,硬闖的話一定會被海龍王吞掉!”

  “好,那就轉向避風。”聶塵點頭同意,叮囑道:“接下來就全交給你了,整船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

  “老大放心。”洪旭簡練的答了一句,扯開嗓門高喊道:“滿舵左!升全帆,綁緊所有繩纜,船要吃風了!”

  甲板上,他的聲音如雷音震耳,滿船的人都聽到了,所有的水手都應聲而動,做著各自該做的事,大家都緊張起來,遠處的黑雲和近處的強風令最膽大的水手也不得不打起了全部精神。

  最輕鬆的,大概就是聶塵了。

  他的表情雖然很嚴肅,帶著安撫人心的沉穩,但若是說對視野裏看到的景象所產生的畏懼,他沒有船上任何一個水手有感覺。

  這就是不知者無畏,聶塵在海上漂泊的時間不及定遠號最年輕的水手的零頭,所以他隻覺得風暴可怕,具體多可怕,他不知道,反正有洪旭在,他很放心。

  於是在甲板上假裝巡視的轉了一圈,發現自己幫不上什麽忙之後,聶塵就鑽進了屬於自己的艉艙。

  與風大浪急的甲板上比起來,這裏簡直就是個安樂窩。

  寬敞的艙室裏,有大大的桌子,全紅木的;舒服的椅子,帶歐式風格的軟墊;甚至還有一個足有一個水缸大小的地球儀,裝在一個精致的木頭架子上,可以隨意撥動,自由的查看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聶塵認真研究了一下,發現這個地球儀很不錯,五大洲全都有。

  這都是荷蘭人的遺產,現在屬於聶塵了。

  聶塵走進屋裏,反手關上門,門外嗚咽的風和肆虐的浪就被關在了門外。

  “老大!”兩個手下站在門邊,躬身向他行禮。

  聶塵點點頭,瞟了一眼屋裏:“他沒怎麽樣吧?”

  “一直在鬼念鬼念的,不知念啥。”一個壯漢手下答道,揶揄的笑:“也許是在請神。”

  這話說得很大聲,被烏拉海聽到了,他甩過來一個憤怒的眼神。

  “神不是靠請的,世上本無神,信之則有,不信則無。”聶塵淡然與之對視,走到他身邊拉過一把椅子穩穩當當的坐下:“若是真有神,為什麽不保佑你不被我抓?”

  “.…..”烏拉海閉上眼,不想理會。

  聶塵似笑非笑的,垂目看了看地板,然後突然揮手,扇了烏拉海一個耳光。

  “啪!”

  耳光響亮而有力,烏拉海的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五個指印像印上去一樣灼灼生輝。

  “你!”烏拉海暴跳而起,要不是被捆在那張起碼有一百斤重的大椅子上,他一定可以還手。

  “生氣了?”聶塵嗬嗬笑著,很流氓翹著二郎腿:“生氣就對了,你隻是個被我抓來的俘虜,竟敢對我的話不理不睬,豈不是很不給我麵子,隻打你一個耳光,是因為我善良。”

  “毛帥說,你是請我來給你朋友治病的。”烏拉海額頭上青筋直冒,雙手奮力掙紮了一下,但這個動作他已經重複很多次了,繩子很結實,他掙脫不了,隻好狠狠的說道:“我絕不會替你治病的!”

  “治不治,不是你說了算。”聶塵聳聳肩,一點不擔心,衝伸手打了一個響指:“我現在很有空,所以想用溫柔的方式和你就治病的問題交流溝通。”

  後麵的一個壯漢聞聲走到屋子角落裏,推來了一個木頭推車,擺到烏拉海麵前,推車上用白布蓋著,下麵不知是什麽東西。

  烏拉海冷笑起來:“你們漢人說,有求於人,必先禮下於人。你先是用棍子暗算我,又蠱惑毛帥抓我,硬逼著我上船,這是請人之道?哼!你們滿嘴孔孟道德,說到底,都是假的!”

  “你知道孔子孟子?”聶塵驚訝的眨眨眼,奇道:“你們建州人不是隻知道《三國演義》嗎?”

  “我不是建州人!”烏拉哈尼咬牙切齒:“休要將我和那些野人相提並論!”

  “哦?”聶塵有些意外了,眯起了眼睛:“那你是哪裏人?”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烏拉海倨傲的抬起下巴:“你這個漢人不配知道我的名謂家傳。”

  “嗯?”聶塵皺起眉頭,他不喜歡一個女真人這麽跟自己說話,於是他站起身來,走到那個木頭推車跟前,掀開了白布。

  白布下麵,琳琅滿目的擺滿的各式小器械,有專拔指甲的小鉗子,專釘指甲縫的小釘子,專灌人辣椒水的小漏鬥,以及其他方方麵麵都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小道具。

  器械之齊全,看起來就像後世裏手術室中的小推車。

  屋裏的人全都很好奇的看著上麵的東西,包括聶塵。

  “鍾斌這家夥,太變態了。”他口中讚讚稱奇,圍著推車上下打量:“竟然真的準備得這麽多、這麽齊,他莫非是錦衣衛大牢裏的獄卒出身?真是專業!”

  他拿起一根帶小鑽頭、後麵有彎曲搖杆鐵棍,在烏拉海的太陽穴上比劃了一下,饒有興趣的又在他手掌上比劃了一下。

  烏拉海心都涼了,他瘋狂的掙紮著,想掙脫束縛,卻徒勞無功。

  “別傻了,這繩子是鍾斌綁的,他的手法很有技巧,任你再大的力氣也逃不掉。”聶塵很無良的賤笑著,開始把鑽頭對準烏拉海的下肢,眼神有意無意的在要害處掃來掃去。

  “你要幹什麽!?”烏拉海驚叫起來,他不怕死,但怕死得沒有尊嚴。

  “你是誰,哪裏人,說出來我就放回去。”聶塵淡然道:“行者有名坐者有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烏拉海抿著嘴,僵持了幾個呼吸間,在聶塵又把鑽頭靠近他幾分後,他開口了。

  “好,我說,我死了之後,你要將我的骨灰撒到海裏,海水會把我帶回葉赫河中!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嘴裏放著狠話,烏拉海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鑽頭。

  “葉赫河?”聶塵眼珠子轉了轉,困惑的不明其意,於是扭頭看向身後,那兩壯漢手下也一臉無奈,表示不知道葉赫河在哪裏。

  “哼,葉赫部光芒萬丈,是赫赫有名的陽光家族,在扈倫四部中最為強大,當年我們祖上建立金國時,你們漢人根本不敢與我族人正眼對視!”烏拉海驕傲的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無與倫比的自豪:“你等愚昧,當然不知道。”

  “葉赫部?”聶塵依然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不過他聽懂了,這是一個女真部落:“你們和建州,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光榮的葉赫部?”烏拉海有些生氣了,他覺得自己的尊嚴被侮辱了。

  “真的不知道。”聶塵很誠實的回答。

  “.…..”烏拉海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他即生氣又尷尬,甚至有點想自閉。

  “你可以告訴我,葉赫部是什麽樣的部落,為什麽你會出現在旅順,我們有的是時間。”聶塵坐了下來,把那根鑽頭擺在膝蓋上:“若是說得好,指不定我們可以不用溫柔的辦法就能商量出個結果來。”

  烏拉海沉默了許久,閉上眼不知想了些什麽,最終,他還是在聶塵耐心耗費完畢之前,緩緩開口了。

  “你是個漢人,不是遼人,不知道我們葉赫部,也很正常。不過若是遼人,必然知道葉赫部的,因為我們曾是建州最大的敵人,也是他們最大的盟友。”

  “整個女真,自從金國滅亡以後,就向北遷移,最遠的,到了長白山那一頭,不過我們葉赫部,卻是祖祖輩輩居住在葉赫河畔的土著,是最古老的部落之一。”

  “而我們那拉氏,就是葉赫部的姓,我們整個部族都叫葉赫那拉,屬於海西女真四部之一,其他三部分別是烏拉部、哈達部、輝發部,統稱扈倫四部。”

  “為了爭奪土地和人口,我們與其他部落之間常常發生戰爭,而同樣為了土地和人口,在戰爭的間歇,我們又和其他部落聯姻結盟,所以我們和建州之間,是很複雜的關係,我們娶過他們的女兒,也殺過他們的兒子,他們對我們同樣如此。”

  “建州崛起,是在努爾哈赤成為明朝冊封的建州左衛都指揮使之後開始的,這個人很有力量,也很有智慧,他打仗很厲害,在短短的時間裏,就兼並了不少部落,成為最為實力的女真部落,甚至連我們葉赫部為了打壓他而聯盟九個部落一起攻打他時,都被他擊敗了。”

  “到了你們明朝萬曆四十六年時,遼東經略楊鎬發動對建州的攻擊,我們葉赫部也參加了,但楊鎬卻不聽我父親的勸告,貪功冒進,於是在薩爾滸中了埋伏,全軍覆沒。”

  “因此,努爾哈赤更加憎恨葉赫部,於是轉頭就全力攻打我們,葉赫部向明朝求援,但遲遲不見援兵,最後力戰而敗,我父親葉赫貝勒布揚古被努爾哈赤無恥地殺死。”

  “葉赫部全族成為奴隸,被驅趕到建州,並入建州部,從此以後,世上再也沒有葉赫部,而我,就是葉赫部最後一個貝勒。”

  說完這段長長的話,烏拉海深深的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他仿佛暫時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難得的輕鬆一下。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對漢人,有這麽大的恨意。”聶塵用心的聽完,若有所思的摸著下巴:“明朝在你們部落這件事上,的確犯了很多錯。”

  “唔?”烏拉海抬起頭,吃驚的看向了聶塵。

  他頭一回從漢人嘴裏聽到這樣的話。

  “既然不是建州人,那我們就沒有深仇大恨,你可以幫助我的。”聶塵誠懇的對他說道:“你幫我治療我的朋友,我幫你報仇。”

  “報仇?”烏拉海帶著驚訝的眼神瞬間變成嘲笑:“你們明國的遼東經略都被打得狼狽逃竄,你又是什麽人物?可以誇下這樣的海口!”

  “也不是說要打仗。”聶塵摸摸頭,想了一下怎麽表達自己的意思:“不打仗也可以報仇。”

  “那怎麽做?”烏拉海冷笑。

  “我可以幫你殺建州人,十條人命換我朋友的命夠不夠?”聶塵想了想,道。

  “十條……”烏拉海思考了片刻,眨眨眼:“你用你的大炮轟嗎?”

  “是啊,若是你同意,方正現在前方起風了,無法通過,幹脆我掉頭往西,沿著海岸朝複州方向行駛,沿海總有建州兵馬出沒,幫你出一口氣,如何?”

  他本想說其實在來的路上我就已經轟死好多建州兵了,可是沒有首級,就沒有證據,現在說出來沒有用,隻會讓烏拉海覺得在騙他,於是閉了嘴。

  “你的船隻有一條。”烏拉海朝屋子的窗戶看過去,透過能見度很好的琉璃窗,外麵的海麵上空蕩蕩的沒有一條船:“如果被建州人抓住空子,就全完了。”

  “不用怕,船雖然隻有一艘,但這條船很猛。”聶塵胸有成竹的答道:“我們不用上岸,就能殺人。”

  “.…..”烏拉海低頭看看胸前的繩子,抬臉道:“殺一百個建州人,我就跟你走!”

  “好!”聶塵擊掌:“一言為定!我們以人頭為據,隻要砍下一百個建州人的腦袋,你就跟我回平戶!”

  “葉赫部的人說話,從不爽約。”烏拉海沉聲道,他沒的選,而且他覺得,能讓眼前的漢人替他殺幾個仇人,也是賺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