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風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46
  施大喧咧嘴笑的樣子很討打,但他就這麽笑著對南居益說著話:“兩位大人,我看你們還是把我放回去的好,我們既然來了,自然就存了幫忙的心,根本不會瞅空子溜走,若是要跑,我們還來這邊幹啥?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他說完這些,自己都覺得奇怪,身為一個海盜竟然跟官軍講道理,這還有沒有道理?

  保持矜持神態的南居益麵皮抽了抽,兩眼猛眨了幾下,背著的雙手緊緊的絞在了一起。

  俞谘皋張著嘴,成一個O形,半響沒有出聲,一種被人戳穿謊話的尷尬和被海盜戳穿謊話的憤怒交織在一起,將他臉色刺激得紅白相交,分外精彩。

  “還有,我們聶老大說了,兩位大人不必心憂,雖然他看穿了你們的想法,不過考慮到官兵和海盜本就是天敵,你們這麽想這麽做無可厚非,情理之中,所以他一點不生氣,絕不會意氣用事,相反的,他還是會遵循諾言,盡全力將荷蘭鬼拿下,希望水師盡量配合,不要拖後腿就行了。”

  施大喧撓撓頭,回憶了一下,把腦子裏的記憶全倒了出來,一五一十毫無遺漏,末了還仔細想了想,方才道:“就這些,聶老大就讓我交代這些,沒了。”

  “.……”

  船頭甲板上死一樣的寂靜,周圍的一切嘈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南居益和俞谘皋一時間像啞巴一樣怔住了。

  三人站在那裏,海風呼呼的吹。

  施大喧看看這個,瞧瞧那個,頗為困惑,又有些許得意,笑意愈發濃厚。

  幾個呼吸之後,俞谘皋終於反應過來,暴怒而起:“豈有此理!你以為你是誰?啊?水師拖你們後腿?真當海盜那麽厲害了嗎?我這裏這麽多兵船,這麽多!碾碎你們都沒有問題,你居然敢這麽跟我和南大人說話,你個海盜,不入流的海盜!我……”

  施大喧的笑意頓時收斂,換上一副惡狠狠的嘴臉插嘴說道:“那你們自己上啊,要我們來幹什麽?”

  “我……”俞谘皋差點被懟得窒息,身為上位者慣了,論罵街哪裏是施大喧的對手,臉被漲得通紅,惱怒之下,伸手就捏住了腰間刀柄。

  施大喧冷冷的看著他,夷然不懼,還伸了伸脖子。

  “俞老將軍息怒,不要生氣,大敵當前,以和為貴。”南居益適時的伸出手,攔住了俞谘皋的刀子。

  俞谘皋就坡下驢,憤憤的還刀入鞘,退後一步。

  南居益走近施大喧,溫和的問:“你剛才說,你們這次來的船老大,不是你,是聶……聶什麽來著?”

  “聶老大!他叫聶塵。”施大喧鼻孔朝天:“擊退李魁奇,就是他的手筆。”

  “哦,這位人物,我們倒是沒有聽說過。”南居益回頭朝俞谘皋看了一眼,俞谘皋微微搖頭,於是南居益回首繼續說道:“他是李旦的什麽人?”

  “是……”施大喧頓了一下,他這才驚覺,自己好像不知道聶塵是李旦的什麽人,貌似路人吧。

  見他遲疑,南居益的眼神深邃的閃了一下,心領神會的笑道:“你不說也罷,本官自會探知,不過你剛剛說的那些,太過以己度人了。別人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絕不會那麽想的,更不會那麽去做,須知大丈夫立於天地間,以信義為本,若…..”

  “那大人把水師的兵船提到前麵去,跟我們的船一起進攻如何?”施大喧又插嘴了,瞪著南居益的眼睛道:“聶老大說,紅毛鬼大炮厲害,不過炮太少,打一發要等一等才能打第二發,隻要船足夠多,以螞蟻咬大象的規模湧過去,任憑他炮再厲害也無用。水師的船和我們的船一起上的,勝利的幾率更大一些。”

  “.…..”南居益又無語了,他體會到了剛才俞谘皋被梗得心口痛的滋味。

  水師肯定不能提到前麵去的,那樣做了還要海盜們幹嘛?

  無聲的寂靜又來到了,南居益眼神亂看,俞谘皋憋著氣瞧天。

  最終,南居益咳嗽一下,用上官的口吻嗬斥道:“打仗行軍,自有分寸,你們不是此間做主的人,自然要聽從指揮,讓你們幹什麽就幹什麽,其他的不要多管,否則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要軍紀幹什麽?行了,其他的話無須多說,你且退到一邊,看著便是!”

  他揮揮手,兩個親衛上前,把施大喧逼到一旁,施大喧冷笑著,也不反抗,隻是閉嘴不再言語。

  南居益覺得頭有點痛,他遷怒於俞谘皋,竟然連過來的李旦船隊主事者是誰都要弄錯,莫非這人真的老了?

  “俞將軍。”他把俞老將軍的“老”字摳了去:“該出發了,莫要真的讓海盜看了笑話!”

  俞谘皋很想揍施大喧一頓,但南居益杵在這裏,上官要裝大度,他隻有沒奈何,於是大踏步的走到船頭邊緣,高聲喝道:“起帆,出發!”

  無數聲“出發”的口令一波接著一波,傳向這條福船的每個角落,帆纜緊繃,錨碇盤起,在瀉湖外列隊完畢的近一百條戰船跟著福船,揚帆出發。

  白沙島上,高文律正舉著千裏鏡,全神貫注的盯著這邊。

  “明國人出動了。”他喃喃自語著,把鏡子的目孔緊貼右眼:“要來了嗎?”

  緊接著,他猛抬頭,向上方高喊道:“西邊的船有沒有動靜?”

  頭頂望樓上,視界更廣的了望哨高聲答道:“大人,沒有動,他們停在遠處,沒有動!”

  “沒有動?”

  高文律皺了一下眉頭,又喊道:“看清旗號沒有?”

  “沒有掛旗,還是隻有一麵黑底白骷髏旗,不知道是哪裏的船!”了望哨一直把千裏鏡掛在遠方不知名船隊的方向,他也很奇怪,頭一回看到這種旗號,不是明國船,也不是英國船,更不是西班牙船,連罕見的法蘭西船都不是。

  “黑底白骷髏旗……”高文律的眉毛都要擰在一起了,他絞盡腦汁,依然想不起這是哪一路的神仙,從千裏鏡遠遠望去,西麵船隊有幾條西方船型的影子,應該不大可能是明國的船,莫非是澳門的西班牙人?

  但西班牙絕不會打出這類莫名其妙的旗幟來。

  他想派一隻船去探探虛實,卻又覺得太過冒險,一直不能下定決心,最後還是決定,等援兵到來再說。

  “大人,明國人的船隊沒有直接過來,他們在轉向!”頭頂上的了望哨又喊了起來,聲音足以壓過風聲,幹這個的兵必須是個大嗓門。

  “轉向?”高文律忙舉起千裏鏡,凝神望去,果然看到,大隊的明軍戰船起航後沒有如往常一樣直直的朝白沙島衝來,而是在海上拐了一個彎,朝左邊駛去。

  “他們要幹什麽?”明國戰船的左邊,正是白沙島的西麵,戰船向左,必然就會跟神秘的船隊接近,這個動向令高文律心中跳了一跳。

  接近過去,無非兩種可能,是敵我就接戰,是友軍就聯歡。

  看了幾秒鍾,高文律高聲發出了命令:“升綠旗,讓羅登的幾條船集結到西邊來,在棱堡炮火射程內待命!”

  他覺得無論是那一種可能,先把防禦力量集中到西邊,應該是正確的。

  片刻之後,土堡上空的望樓上,掛起了一麵大大的綠色旗幟,望見旗號的幾條蓋倫船緩緩沿著白沙島的海岸航行,向西邊駛去。

  而大量的明朝水師戰船,也在相距很遠的海麵上同向行駛,兩邊的船隊隔著遼闊的大海,駛向同一個方向。

  漂泊在大海中央的黑旗船隊,沒有動。

  鄭芝豹站在定遠號的船頭上,凝視著逐漸靠攏、開向自己後方的大明水師,砸了一下舌頭。

  “讚讚,施老大現在大概很難受吧。”他晃晃腦袋,說道:“要是我,一定會跟那幾個大官幹起來!”

  “所以聶大哥不會讓你去,你臭脾氣太衝,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的哥哥鄭芝龍出聲教訓他:“多向施老大學學。”

  “嗬嗬。”鄭芝豹笑道:“施老大脾氣好?他若是脾氣好我就是個乖乖仔了。”

  “胡說什麽?”鄭芝龍正色道:“在大哥麵前不許油嘴滑舌。”

  鄭芝豹眼睛眨了幾下,嘴唇蠕動,卻沒有出聲,做無聲的反抗。

  “施老大不是脾氣好我才讓他去的,而是他懂得見好就收。”站在兩人身前,用千裏鏡眺望遠方的聶塵舉著鏡子說話了,他頭也沒回,邊望邊說道:“說白了,就是個忍字,我們要想有個名分,先要有求於人,就得忍忍。”

  “忍?”鄭芝豹不服氣了,忍不住說道:“是當官的求我們的吧?他們拿紅毛鬼沒奈何,才求我們來幫忙的,怎麽就成了我們求他們了?”

  “打仗他們求我們,要謀個朝廷的官爵,就得我們求他們了。”鄭芝龍皺眉,瞪了弟弟一眼:“你想一輩子掛個海盜的帽子?”

  “這個……當然不想,爹還想我們光宗耀祖呢。”鄭芝豹摸摸頭,歎了口氣。

  “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在征得李旦同意之後,不計代價來幫水師的忙。”聶塵放下千裏鏡,拿在手裏,凝神道:“李旦富可敵國,在倭國也算個明人首領,卻連故土都不敢踏入,死了連祖墳都入不了。在異鄉混得風生水起,如果不可以錦衣還鄉,又有什麽意思?”

  他轉過身來,看向站在身後的一群人,肅容道:“要想不當李魁奇一樣的梟雄,而成為一方霸主,沒有朝廷官身是不行的,這一仗,福建巡撫南居益就在後麵的福船上看著,我們若是能拿出實力來,使他另眼相看,就達到我們的目的了,諸位要多多努力,所有損失,回到平戶都會有撫恤銀子,沒有後顧之憂。”

  “聶老大,朝廷官兒的話很少可靠,要是他們打完了翻臉不認人怎麽辦?”人群中的洪旭問道,他一發問,陳衷紀、楊天生等人都紛紛點頭,這些人都是吃了明廷的虧才逃到倭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聶塵告訴他們要投靠明廷開始就一直心存顧慮。

  “他們敢翻臉,今後就再也找不到肯替他賣命的人了。”聶塵胸有成竹的答道:“大明海疆並不是今日一戰後萬事無憂,紅毛鬼就在滿刺加和呂宋,小半個月就能渡海跨洋,騷擾沿海地帶,靠廣東福建那些個破船爛釘,他們根本抵不住,可能不須紅毛鬼的大船出手,光幾個海盜就夠他們喝一壺的。”

  “隻要今日我們拿出足以撼動南居益和俞谘皋的實力,就由不得他們不依靠我們,畢竟,肯受招安又有實力的海盜並不多。”

  眾人聽了這話,互相對視,都點了點頭,聶塵的話有些道理,分析到位,由不得不服。

  “那還等什麽?我們上吧!”鄭芝豹了然之後,又猴急起來,按奈不住抓耳搔腮:“水師的人靠不住,他們光等著摘桃子!”

  “再等等,不要急。”聶塵仰頭,看向飄揚在主桅上的那一麵碩大的黑底白骷髏旗,旗幟正在迎風招展,旗尾飄向西南方。

  “等啥呢?”鄭芝豹不敢公然置疑聶塵,就湊近鄭芝龍耳邊問:“等水師良心發現上來一馬當先?”

  “等風來!”鄭芝龍沒好氣的低聲道:“前麵的火船必須要等東風,沒有東風火船速度不夠,遠遠的就會被紅毛鬼識破,花了許久的心思就全完了。”

  “東風?”鄭芝豹仰頭看天:“風什麽時候來?”

  “我如何知道?”鄭芝龍眯也仰起頭,眯眼看向那麵黑旗:“聽那幾個老船工說,今日必有東風,但這類憑經驗估計的話,很難講的。”

  “若是風不來,我就把那幾個老家夥砍了!”

  “砍砍砍,你砍個屁!”

  兩兄弟嘀嘀咕咕說著話,其他人也同樣焦急的左顧右盼,大家都不是諸葛亮,聶塵也不是周瑜,隻能幹等。

  “聶老大,後麵水師升紅旗,要我們出兵了!”汪承祖從後麵跑上船頭,滿頭大汗的對聶塵說道。

  “不要理他們,再等一等。”聶塵沉著氣,舉著千裏鏡答道。

  汪承祖稍微停了一下,應聲去了。

  聶塵轉過身,對眾人道:“風一來,我們就動手,諸位都回到自己船上去,看定遠號的旗號行事,切記,發動時一定不要冒進,所有的船以我的座船定遠號船身為紅線,不可逾越!”

  眾人齊聲答應著,魚貫而散,隻留下洪旭和鄭芝龍留在他身邊。

  “李德!”聶塵叫住了寡言船老大,叮囑道:“你指揮火船,一定要一開始就全力衝刺,不可停滯,紅毛鬼開炮射擊隻要沒打死你,你就不能停!一停,死得更快!”

  “聶老大放心,我曉得的。”李德簡練的拱拱手,轉身匆匆而去,他負責衝鋒的火船,擔子最重,也最為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