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折返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05 02:05      字數:3345
  華服男子懨懨的臉上全是慚愧神色,頭低得很下去,雙手按地。

  “人沒留住,跑了。”

  山野小廟,住持的房子也不怎麽上檔次,這間房子隻有一扇門,一堵窗。

  窗開側牆,門朝南方,這就造成屋子的後半截光線無法進去,形成一個昏沉沉的陰暗角落。

  華服男子跪拜的,正是坐在陰影中的一個人影。

  人影沒動,靜靜的聽著,對華服男子的話沒什麽反應。

  沒反應比有反應要尷尬得多,男子在地上拜著,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腦袋低低的垂著,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著說點什麽,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低吟,語音輕柔,如天籟繞梁。

  “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吟罷,還餘韻未盡的輕輕拍了兩下巴掌:“好詩、好詩。”

  華服男子後背有汗珠滲出,他心中嘀咕了兩句:啥玩意兒,怪不得京都裏的人都說和尚不正經。

  “沒留住人才是正常,聶君那麽輕易就被你等拿住,他就不是聶君了。”

  人影的身子朝前麵稍稍傾斜了一下,探手去拿藤箱裏的福壽膏,他的頭終於露了出來,光禿禿的沒有一根毛。

  “長海大師,終究是我等無能,我再去布置,一定要把人抓回來!”華服男子臉色緋紅,覺得受到了侮辱。

  吟完一首詩的長海似乎心情很好,他的臉上依舊傷痕累累,不過一身光鮮的僧衣加持之下,整個人還是道貌岸然無上法度,手裏拿起一塊帶著泥漿的福壽膏,放到鼻子底下細細的嗅。

  “濃鬱的香氣啊……真是令人陶醉。”長海額頭上還有一塊淤青,這讓他閉眼沉浸的模樣顯得可笑,華服男子看著他,差點沒忍住笑出了聲,趕緊咳嗽一下保持憤慨。

  “鬆浦健,你不要不服氣,聶君的能耐是經過證明了的,並非我隨意胡說。”長海把福壽膏舉在手裏晃了晃:“他的文采就不說了,你反正不懂。光是這塊藥膏,你知道起了多大的作用嗎?”

  “我知道,治好了大將軍的頭痛病嘛。”

  “何止是治好了他的頭痛病,還治好了他的心病呐。”長海咧咧嘴想微笑,但嘴角一動就牽扯到痛楚,齜牙咧嘴的幾不可忍,隻好抽抽著麵皮,接著說道:“大將軍以此為功,扶了忠長一把,順勢就把他推了上去,這份功勳,比征討一方亂匪還厲害。”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把福壽膏放到鼻子底下又讚了一把:“聶君好本事,他是怎麽做出來的?這裏麵加了什麽,麝香?茯苓?還有……沉香?”

  一邊聞,一邊像女兒家一樣抿嘴淺笑。

  聞了一陣,長海猛抬頭,驚覺鬆浦健正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

  失態,失態。

  不是已經下定決心斷袖決絕了嗎,怎麽還這般放不下割不斷?可不能再這樣子,那是害人的惡徒,是誣陷德川家光大人的凶手,須除之而後快!

  但他臉上毫無失態的囧容,慢慢的放下藥膏,反而正經嚴肅的對鬆浦健道:“家光大人已經被軟禁了,大將軍火速回轉江戶,連春日祭未結束都不管不顧,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鬆浦健從驚訝呆滯中清醒過來,抹了一把臉:“這個……幕府要變天了。”

  “變天還不至於,秀忠大人春秋正盛,頭不痛了更添了許多精力,幕府還是他的幕府,不過……將來繼承幕府的人,卻是要換了。”長海手裏捏著藥膏,似乎不打算放下。

  他深深的看向鬆浦健,眼神如電如雷,跟剛才扭捏作態的樣子天壤之別:“鬆浦家一向是忠於家光大人的,前些年每次入朝,鎮信公就會拜見家光大人,年年無阻,所以我才會受宗主所托,請鬆浦鎮信公派人捉拿禍首聶塵,鎮信公委派你來做事,你失手了,應該向鎮信公請罪,而不是我。”

  鬆浦健聽得滿頭大汗,急道:“我這就去安排,務必在他到達平戶之前拿下!”

  “你準備怎麽做?”長海問:“從這裏到平戶,官道都不止一條,小道偏徑多如牛毛,他一個長腿的人,兩百鐵炮都拿不住他,你怎麽做?”

  “這……”鬆浦健神情一窒,摸了半天頭才吞吞吐吐的道:“我、我派出人手,在各處設卡緝拿……”

  “咄!愚昧!”長海毫不客氣的打斷他,幕府高參的氣勢奪腔而出:“從京都往西直到肥前國,沿途大名多是首尾兩顧的騎牆派,否則我何必請最遠的鬆浦家來動手,他們怎麽可能讓你在自家地盤上設卡盤查,這樣幹不是明著造反嗎?你想讓鬆浦家與西邊全體大名開戰?”

  鬆浦健一驚,慌忙搖手:“不敢不敢,不能不能!”

  “還有,你昨晚連李旦也一起幹了,你知道李旦是什麽人?連他一起幹豈不是寒他的心?他會怎麽想?你平戶藩明國人極多,鬧出禍端你一個平戶代官可擔待得起?”

  長海哼聲道:“行事如此不考慮長遠,莫非你不想日後繼承鬆浦家家主之位了?”

  “啊?不不,想、想!”鬆浦健的手搖得如同風扇,苦笑道:“可是李旦跟他同處一隊,怎麽可能分得開?”

  長海氣惱的拍了一下額頭,不料正好拍到傷處,痛得他倒抽冷氣,鬆浦健貼心的上來查看,被他惡心的推開:臭氣哄哄的家夥,別離我這麽近。

  “請大師教我,接下來該怎麽做?”鬆浦健學乖了,直接詢問,你怎麽說我怎麽做,總對了吧。

  長海冷哼一聲,心想朽木不可雕也,若是聶君跟這塊木頭換位,哪裏要自己來手把手的教,一定三下五除二就做得妥妥帖帖毫無後患。

  “你立刻趕回肥前國,在境內遍布眼線,坐等他上門自投羅網,以逸待勞即可。”

  “這樣啊……要是他遲遲不回來呢?”

  “不回來?不回來他在山裏喝風嗎?!”長海差點暴怒了,大聲怒喝起來,牽扯到臉上傷痛也不管不顧了,痛心疾首的喊道:“照我說的做,不要打折扣!他是明國人,是外藩人,在日本無親無故,無人可依靠,一定會急著趕回平戶落腳的,而且是星夜兼程,不會耽誤!”

  “是、是,大師說得對!”平戶代官鬆浦健茅塞頓開,如撥雲見日喜上眉梢:“我這就帶人趕回去,九州和平戶島水路阻隔,輕易就能阻斷,正如大師所言,隻要他回去,絕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長海瞪著他,慢慢的舒了一口氣,把手裏的福壽膏放進藤箱裏,抱著箱子起身站起來,一點也不顧及泥水轆轆的箱子會弄髒嶄新的衣袍。

  “宗主令我以身死報家光大人,來你這邊是臨時交代一番,馬上就要動身往東邊去,江戶才是博弈重心,那邊的事比抓一個聶塵要重要得多。鎮信公還要在京都和宗主商量一些事,晚些才能回平戶,這裏就靠你了,不要讓諸位大人失望。”

  鬆浦健起身隨他站起,躬身道:“請大師放心,這點小事我一定一力承擔,不會出紕漏。”

  長海點點頭:“如此最好。”

  抱著藤箱走了兩步,他又定住了腳步,麵目籌措,似乎在考慮什麽事。

  鬆浦健跟得太近差點撞到長海和尚後背上,湊得近了聞到一股脂粉香氣,心中不免又打起鼓來。

  “你若拿了聶君,盡量抓活口,不要弄死了,送到京都來。”

  長海站了半天,幽幽的蹦出一句話,聽得鬆浦健如墜雲霧。

  “呃……這很難啊。”

  鬆浦健撓頭。

  長海沒有轉身,輕輕的歎息:“照著做就行了,我自有分曉……若是實在事不可為,殺了也就殺了吧。”

  “是、是,我一定謹記。”鬆浦健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其實他啥也沒懂。

  特麽又要拿人又不準殺人,還說殺就殺了吧,你到底要怎樣?

  長海沒有過多解釋,捧著箱子,緩步出門,門外等著一隊帶刀武僧,擁著他登上一頂軟轎子,吱吱嘎嘎的抬起來,下山遠去。

  鬆浦健送他出廟門,遠遠的聽到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吟唱低低傳來,眼角一跳,大搖其頭。

  “京都人人皆知,你長海大師和家光大人苟且汙穢,才是禍事源頭,你還這般大模大樣的高高在上,哼,要不是國守傳話要我聽你的,老子才不鳥你呢!”

  將手一甩,鬆浦健大喝道:“走,跟我回平戶去,這鳥不拉屎的破廟一股黴味兒,熏死人了!”

  片刻功夫,一幹人等走得幹幹淨淨,山中小廟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空穀幽蘭,滿院寂寥。

  長海帶人匆匆往東,鬆浦健大隊人馬急急朝西。

  南轅北轍,各走各的路。

  而在相隔幾條山嶺的另一邊,一條僻靜小道上,一行人也在忙忙趕路,山道崎嶇,不像大道平坦,他們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無比艱辛。

  遙遙山頭上,有幾個人在目送這行人的遠去。

  李旦白須鶴發,身上褻衣已幹,外麵披著一件破損帶血的袍子。

  目光隨著遠處躍動的身影移動,直到對方消失在山道轉彎處。

  “回京都,這念頭可是大膽至極。”他摸著下顎胡須,掂須的手上還帶著血漬:“我雖然可以一個打十個,卻不敢這麽想的,年輕就是好啊,膽子實在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