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卒子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5-30 22:04      字數:2399
  忽明忽暗的燈火,在屋裏搖曳,風從窗縫裏吹進來,把燈盞上的燭花翻動,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靖海商行東家黃程坐在後院書房一張梨花木的長案背後,身子隱沒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裏,一動不動。

  幾個掌櫃圍坐在他的周圍,表情各異,相同的是濃濃的憂色布滿臉頰。

  沒有人說話,沉重的呼吸聲在靜寂的屋內都顯得刺耳。

  門外偶有仆役下人經過,腳步聲輕響,屋裏的人就像被針紮了一般一起去看,然後頹然的縮回腦袋,重新浸入壓抑的氣氛裏。

  “沒有辦法了麽?”有人打破沉默,高聲道:“廣州府的關係我們也有,按察使司隻要肯使銀子,也能搭上線,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成?”

  “沒辦法的。”另有人搖頭歎息:“都打聽清楚了,苦主是萬曆初年的進士,雖然年老辭仕,但在刑部有故友,這件案子已經通了天,誰也包不住。”

  “可這分明是誣陷!”那人叫道。

  “誣陷什麽?”陰影裏的人說話了,他揉著太陽穴,滿臉疲態:“那混賬做人蛇的事滿城皆知,有無數的證人可以證明,他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到處放話,誰能給他提供人頭就給出很高的價格,衙門的捕快幾乎誰都知道:我黃程的兒子在幹人蛇行當。”

  “幹人蛇的不知有多少,但人不是少爺殺的。”說話的掌櫃梗著脖子,但語氣噓噓的。

  “是不是他殺的,都不重要了。”黃程幽幽的聲音仿佛蒼老了十歲,沙啞苦澀:“有人出頭作證,看到他的誘拐手段,這天殺的蠢材,竟然親自去幹這種事!”

  “.…..”掌櫃不說話了,誰都知道,黃占一向自命不凡,把自己的皮囊當做潘安宋玉,誘騙少女的事從來就沒少幹。

  “人最後活著,是在我兒手裏,死了,自然要算在他頭上,沒法說脫的。”

  黃程把身子朝後一倒,癱在椅子上,似乎有人抽去了他的全部力氣,空留一副軀殼。

  他苦笑一聲:“想我中年得子,還妄自慶幸,以為黃家有後,如今卻……唉。”

  所有的掌櫃都望著他,悲涼無助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以,隻能答應對方的條件了。”黃程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他:“商行在紅毛鬼那裏的配額自動減半,分給廣盛,再把刺殺陳家公子的元凶交出去,賠償大筆銀子。證人都是陳家掌控著,照他們的話辦,推個替罪羊,就能保住那孽子的一條命。”

  “聶塵是無辜的。”一直沒有說話的翁掌櫃開口了,他坐在黃程近處,瘦削的身影很挺拔:“拿他當卒子,會寒了下麵夥計的心。”

  “顧不了那麽多了。”李掌櫃道:“誰讓他自作主張得罪陳家的?還找人刺殺,當俠客麽?自作自受!”

  “他是在維護我們商行的臉麵。”翁掌櫃低著頭,繼續說道:“說到底,還是我們自己不中用。”

  “你什麽意思?”李掌櫃怒道:“難道要不管黃少爺了?他是你看著長大的!”

  翁掌櫃沒有跟他搭話,抬起頭,看向兩眼望天的黃程,慢慢的說道:“我們剛來澳門的時候,血氣方剛,靠拳頭打出一片天,何時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跟劉老五火並,血濺四方樓;通南嶺商道,我們二十來人端了飛天虎的窩子;倭人作亂,我和你兩把刀殺退了搶掠紅毛鬼大船的十來個倭寇……”

  “不必再說了,那是以前,我們是窮小子,隻有一條命可拚。”黃程坐起,漠然的雙手據案:“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有家有業,上百號人跟著我們吃飯,靠蠻力硬拚,誰還肯跟我們做生意?”

  “那也不能把替商行出力的人就這麽推到別人的刀口底下!”翁掌櫃提高了音調,憤然拍桌:“我做不出來!”

  “你有更好的法子嗎?”李掌櫃冷笑道:“陳家放話了,就給我們一晚上的時間考慮,明天太陽升起,什麽都晚了。”

  “把少爺找回來,送他出海,躲一躲。”

  黃程深吸一口氣,望著翁掌櫃:“都找了一天了,沒找著人影,那混賬平日常去廝混的地方都沒有,九成九被陳家拿了,我們不答應條件,明天一早他就會被送到衙門去,販賣人口、草菅人命,死罪難逃!”

  他的語氣悲憤中帶著狠毒,咬牙道:“你願意看著他死?!”

  翁掌櫃默然與黃程對視,無言以對。

  黃程盯著他看了一會,方才收回目光,扭頭問道:“人還沒回來嗎?”

  李掌櫃知道他問的是誰,立時答道:“姓聶的小子和鄭氏兄弟一早就去大通商行了,說是有關團練的事情,這小子吃裏扒外,不是什麽好東西。”

  “等他回來,不要傷他,我答應了陳家,要交活人出去。”黃程閉上眼,靠上椅背:“這孩子,其實很不錯,可惜太魯莽了……我們多賠點錢,希望陳家能留他一條命吧。”

  “陳家要他的命才對。”翁掌櫃冷不丁的說了一句。

  “那就管不了那麽多了。”李掌櫃起身道:“我去瞧瞧,那小子這麽久都不回來,會不會得到風聲跑了。”

  “也好。”黃程沉聲道:“多帶點人去。”

  李掌櫃拱手離去,翁掌櫃看著他的背影,陰著臉眉頭深皺。

  “趁這點功夫,我們合計合計,陳家若是見我們答應得幹脆,再開條件怎麽辦?”黃程揉著額頭,對幾個掌櫃的說道。

  ……

  澳門城外,靠碼頭三裏地左右的山嶺邊,有一片茂密的樹林,草木蔥鬱,遠離官道。

  往裏走數十步,一個草窩子中,鄭一官半掩在一棵大樹背後,小心翼翼的朝外窺視。

  而聶塵則蹲坐在距他幾步遠的灌木叢裏,藏頭縮頸,不露半點蹤跡。

  “可惡!”鄭一官把一株小草恨恨的從地裏拔出來,在手掌中揉成團,再扯成一截截的段,口中憤怒的道:“我舅父如此薄情絕義,枉我千裏迢迢的來投靠他,如果這次換成是我,他也必定會毫不猶豫的把我送出去!”

  他身後背著那把從不離身的刀,此刻橫在他的膝蓋上:“我去跟他理論,若不能說動,就帶你殺出澳門去,看誰敢攔我們!”

  “你我三人,隻怕還沒出澳門,就會被人逮著了。”聶塵搖搖頭,靠在小樹上:“你不能去,都知道你我的關係,抓不著我,就會逼問你,何必吃這個苦頭?”

  “那現在怎麽辦?”鄭一官心中即懷著愧疚又充滿焦慮,他突然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矛盾的心理一直占據著心頭。

  “不要慌,我們現在起碼是安全的。”聶塵抱著雙臂,沉思著,抬頭看向頭頂枝繁葉茂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