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義不行賈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5-18 22:17      字數:2721
  吃了聶塵的飯,顏思齊不再對恩主扮高冷。

  兩人靠在相鄰的木柵上,低聲交談。

  “我是漳州海澄人,祖上是小行商,在海澄有個鋪麵,做的棉布生意,賣布匹成衣,小有積蓄。”顏思齊身材魁梧,性子外冷內熱,認定了聶塵這個朋友也就無所保留,直言直語的道:“本來衣食無憂,走南闖北雖然辛苦,卻不愁冷暖饑飽,家裏有妻有子,過得還算不錯。”

  聶塵安靜的聽著,沒有打斷。

  “後來征商稅---你讀書人可能不知道---一錘子就斷了我的根啊。”

  “官宦家的工場沒人去征,專征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稅,朝廷下來的稅監凶得很,一條街一戶戶的征,東廠的番子帶著官差,上門就看賬本,定個數字,按月交稅,重得很,一個月辛苦,全交稅了。”

  “你們沒去衙門請願嗎?”聶塵問,記憶裏明朝萬曆年間的商稅是宮裏的稅監征收沒錯,不過好像激起民變,很快就緩和了。

  “鬧過,不過稅監的本意不是要征多少稅,征稅是給朝廷征的,他們落不了多少。”顏思齊歎口氣:“借征稅強收鋪麵,才是他們的本意。投靠官宦,才能不交稅。”

  “我的鋪子和生意,就這麽沒了,後來想想,原來上當了。”

  顏思齊苦笑,大手把粗木柵欄捏得嚓嚓有聲:“原以為投靠了稅監,就沒事了,交租比納稅要好一些。卻不曾想,那廝在契約上動了手腳,一年不到,鋪子和貨物都成了別人家的了,忙了半輩子,什麽都沒有落下。”

  “我們一群人去找稅監講理,連人都沒見著,就被扣上亂民的帽子,抓的抓關的關,鬧不起來。”

  “等我從牢裏放出來,連家都沒了,妻子被賣到瘦馬院,半個月就死了,孩子隻有五歲,不知被賣到何方,我毫無辦法,除了造反當海盜,沒有別的出路。”

  顏思齊說得很平靜,語氣沒有波瀾,隻有抓著木柵的手,緊得幾乎要扭斷那小臂粗細的木頭。

  “當海盜,聽起來可惡,卻多麽痛快,我殺了海澄的好幾個稅吏,嗬嗬,親手殺的,你們讀書人不懂。”

  聶塵看著顏思齊的臉,光影裏大臉明暗交替,一副淡然,仿佛殺人不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若不是有個跟我有仇的稅吏調來香山,我也不會跟著過來,失手栽在這裏。”

  他轉臉向著聶塵:“小兄弟,海盜這門營生,凶險得很,山頭林立,水師天天剿著,生死難料,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聶塵一笑:“隨口而問,不知海上有多少山頭?”

  “多得很。”顏思齊道:“數都數不清,平日為民,閑時為盜,海中島上的大股海盜光是廣東沿岸就有十來群。”

  “有多大?”

  “有的幾艘船,有的十來艘。”顏思齊覺得一個年輕讀書人問這個有些詭異,不過也有問必答:“大部分都在東洋方向,西洋的少。”

  “那最大的,都有誰?”

  “最大的?”顏思齊摸摸了下巴,看了聶塵一眼:“福清林清、長樂王厚,各有大號福船十來艘,可謂大;嘉興陳仰川、杭州楊誌學,名下有船五十以上,雖然量大,不過船小,可謂大;杭州趙子明,擁眾數千,占了海外大島,也可謂大。”

  “海上為盜,朝生暮死,同行相爭、水師清剿,甚至遇上手硬的商船,都會要了你的命。”顏思齊頓了頓,眯起了眼睛:“所以要說最大,沒有最大的,隻有更強的。”

  “那顏兄你,是哪一座山頭的?”聶塵問,腦子裏記下了那幾個名字。

  “我?”顏思齊笑道:“無名小卒而已,在海上漂泊無定,船都沒有,靠替船主搏命求生,哪來的山頭。”

  “哦。”聶塵點點頭,問道:“顏兄認命了?”

  “認命?”

  “顏兄不是說,世上沒有冤枉的人,隻有枉活的人嗎?”聶塵悠悠的說道:“應該不會認命吧?”

  他站起來,抖抖衣袖,走到另一側靠近通道的木柵邊搖了搖,粗壯的木欄動都沒動,結實得很。

  “聽牢頭說,顏兄在等朝廷的公文,公文一到就要問斬,死在這裏,恐非顏兄本意吧?”

  顏思齊眉頭微皺,警惕起來,將身板繃緊,看向隔著一道木柵的少年,沉聲道:“小哥,你什麽意思?”

  “沒有什麽意思。”聶塵微笑:“隻是顏兄若是能活著出去,須記得今日的雞腿便好。”

  顏思齊的身子挺得愈加的直了,手腳關節劈啪作響,聶塵聽到了,站開了一點。

  囚室中沉默下來,兩人都沒說話。

  顏思齊的眉頭一直緊皺著,絲毫沒有舒展,他盯著聶塵看了許久,最後說了一句:“雞腿我會記得。”

  返身倒在稻草上,再不發一言。

  聶塵微微點頭,然後又站開了一點,站到顏思齊的手腳夠不著的地方,才放心的坐下去休息。

  吃飽了,才能夠睡得踏實。

  監獄裏的時間是無聊的,呼吸之間,夜幕到來。

  頭頂的天窗上幕布籠罩,繁星閃爍,明月亮堂堂的照耀大地,灑下不遜於白日的光。

  聶塵躺在臭味刺鼻的稻草裏,借著身體掩護,看著一張小小的字條。

  字條是從食盒飯粒中摳出來的,白天擔心被人察覺,一直藏在身上沒敢看,此刻萬籟俱靜,他才偷偷的看一看。

  字條不長,卻密密的寫了很多字,那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一看就是翁掌櫃的手筆。

  聶塵細細看著,眉頭越看越緊,臨到看完,他幾乎把眉毛擰在了一起。

  “……義不行賈啊。”他幽幽的歎口氣,把字條撕碎,丟到了糞桶裏。

  按翁掌櫃的說法,聶塵麵臨的情況很嚴峻。

  官司是必輸的,因為人證物證據在。

  告官的張癩子,在遞上狀紙的同時,還呈上了一個繡有靖海商行標記的荷包,上麵甚至還有個聶字。

  當然了,聶塵從來沒有過這個荷包,這是栽贓。

  不過縣衙認了,這就是證據。

  翁掌櫃跑了一天,通關係花銀子,但所有的關係都如同碰上了一堵無形的鐵壁。

  衙門放出風來,人不會放,等著開審問罪。

  還有風聲說,這隻是一個警告,如果靖海商行不識相,還有下文。

  靖海商行東家黃程也接到一些消息,這起官司,並不是僅僅針對聶塵,後手才是重點。

  他權衡之後,決定棄子。

  與其花精力去營救一個死定了的夥計,不如費心思去考慮如何解決商行的處境。

  畢竟與靖海商行比起來,聶塵隻不過是個來了沒一個月的小夥計,如此而已。

  “義不行賈。”聶塵重複了一遍,後腦勺重重的磕在土牆上。

  隔壁的顏思齊似乎聽到了這邊的聲響,翻了個身。

  頭頂的月色水銀瀉地,在地麵上留下一塊與屋頂破洞等大的光圈。

  聶塵看著那塊光圈,抱臂沉思。

  他的身子有一半露在月光下,半明半暗。

  牆角有不知名的蟲子鳴叫,顏思齊睜開了眼,輕輕探手出去,準確的抓住蟲子,捏死了它。

  把蟲屍放入口中,顏思齊覺得味道不錯。

  身子不動,眼神飄蕩,木柵那一頭的年輕少年在月色裏的頹廢樣子欣然入目。

  顏思齊微微咧咧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在腦中嗤笑一聲:“小子人挺聰明,卻也被人害得無計可施。”

  他無意安撫任何人,還翻身調轉向牆,發出重重的鼾聲。

  “雞腿不錯,也許等不了多久,這個恩情就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