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秀木成林      更新:2020-05-18 07:31      字數:4803
  楚月一宿未眠。

  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很混亂。

  昨日傅縉一番話,打破了她一直以來的認知。她一直以為,楚姒的行為隻是屬於她個人的。

  她在之前還一直想方設法,好讓楚家在未來莫要被牽扯進去,繼而改寫楚家最後被滅門的結局。

  可原來不是這樣。

  早在多年以前,祖父就摻和進去了。

  六年,張夫人的乳母是該有多麽的堅韌和幸運,才最終在一群好手隨衛中掙紮出一條生路。

  傅縉是該怨是該恨的,他與死神擦肩而過,差點連母親的死因都不知,就踏上同一條死路。

  他一死,胞弟肯定也保不住了。

  可,可這都未遂啊。

  殺人未遂固然有罪,但和故意殺人還是有很大區別的,罪不致死。

  但楚月也不是審判者,她不了解受害人的感受,更沒有資格判處刑罰。

  她心亂如麻,一時眼前晃過祖父的臉,他對父親的疼愛對大房的寬和。她其實是明白祖父為何不告知父親的。

  楚溫寬厚仁和,孝順正直,雖不算才幹出眾,但卻是真君子。

  一時晃過傅縉的臉,誠然,傅縉在她心中遠及不上家人親近,但楚月分得清是非黑白,他是受害者,他憤恨他欲討回公道,誰也沒資格阻止他。

  但,但楚月不敢苟同罪滅滿門,禍及九族的說法。

  她不是真正的古代人,她雖在這些殘酷的律法中生存著,但她從來不認可它!

  幾點孤星照著皚皚白雪,漫長的寒夜,從漆黑夜幕到天際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楚月的思緒漸漸平靜下來了,定定看著天光朦朧的窗欞子。

  她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楚姒罪魁禍首,為個人利益不擇手段,傅縉要如何複仇那是他的事,無人可質詢。

  若他要另找祖父二叔報複她也無話可說。

  但楚氏一族卻不應因此滅族的。

  她的父親母親,沒出生的小弟妹,以及諸多依附在嫡支之下的旁支族人,都不應該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楚月長吐一口氣,站了起來。她推開眼前的隔扇窗,冰寒的凜風撲麵而來,她無比地清醒。

  她還是會繼續阻止自家和楚姒在未來的牽扯,避免楚家和傅縉的情況再惡化下去。

  還有西河王。

  皇帝連崩後,藩王興兵爭奪大寶,楚氏投了勢力最大的西河王,徹底和身為寧王大都督的傅縉敵對。既有私仇大恨,還是兩軍敵對關係,於公於私,傅縉都毫不容情。

  他先是設法擒住楚姒,親手刃之,而後步步緊逼,楚氏人先後亡於兩軍對壘陣前和一再敗逃的路上,一族俱滅。

  她也是會努力阻止楚家站錯隊的。

  竭她之所能,盡力改寫楚氏滅族的結局,哪怕會很難,她也得先試一試。

  ……

  理清楚了思緒,楚月給自己鼓勁,都是要當姐姐的人了,就是為了這個夢中沒有的小生命,她也得更努力一些。

  她恢複鎮定,有條不紊,一如舊日。

  不過她再沒見過傅縉,連續好幾天了,也不知他是避而不見,還是真忙得分身乏術。

  他忙肯定真忙的,正旦歲首所有內外勳貴官員都很忙,朝賀拜謁,隨皇帝祭天地太廟等等,冗長且鄭重,寒風中一站大半天,還出不得半絲差錯。

  那日爭執,傅縉頗駭人,不過楚月卻未曾因此對他多生了負麵觀感。他說出的事很震撼卻是事實,他對楚家有偏見卻是情理之中。

  楚家滅族還在未來,且也不知道未來還會發生什麽,她會盡力阻止,但僅僅是憤恨情緒的話,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資格責怪受害者。

  反而近來一段日子來,他對自己也沒什麽不好的地方,自己卻好端端去揭了人家的瘡疤。

  楚月輕歎了一口氣。

  唉,也沒法管了,等見了麵再說吧。

  二人再見麵,是四天後。

  大年初三,皇帝照例移駕京郊行宮上清苑,大宴朝賀的內外臣工勳貴,傅延傅縉父子自位列其中,他們的妻子也不例外。

  這還是楚月第一次以鎮北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出席國宴,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她不敢怠慢,孫嬤嬤等人也不敢,一眾仆婦仔打點,又小心翼翼將洗燙得筆挺平服的石青色大禮服捧過來。

  裏三層外三層,比成親當日那身吉服還要沉重,頭皮拉得極緊,一整套規製的紅寶赤金頭麵戴上,楚月感覺整個人都矮了三寸。

  她匆匆去二門登車。

  天還沒亮,但得趕緊出發了,上清苑行宮雖在近郊,遠倒不算特別遠,隻這一路守衛森嚴車馬還多,會走得很慢。

  寬敞的大馬車沿著青石板內巷前行,馬蹄聲“噠噠”,在接近府門時略略一停,車簾撩起,傅縉微微一俯身,登上了車。

  今日傅縉一身玄底暗紅的廣袖大禮服,人生得高大又肩寬背直,愈發襯得身姿挺拔,相貌英偉。

  他步履沉穩,不疾不徐,進來後,就在矮榻上落座,與楚月相距一臂,也未說話。

  楚月先和他說話了,她小小聲:“那日我不對,我提起舊事讓你難受了。”

  何止難受?這種傷疤鮮血淋漓,每揭一次大約會比真捅一刀還痛吧?無故給人帶來傷害,她道歉,但她堅持:“我父親是不知情的,其餘族人也是。”

  她一雙眼眸清澈,明亮,很認真沒分毫躲閃。

  傅縉不置可否。

  他的情緒早就平複下來了。

  這幾天他都沒回後院歇息,一來確實很忙,二來,他有些不大想和楚氏見麵。

  最近這段日子,他指點她尋管事,又讓她外出多帶侍衛,甚至願意將東書房的府衛指派給她,如此種種。其實一開始兩人很不熟悉,他平時並不是這樣的。

  毒羹湯後,他心存些歉意,待楚氏著意寬和。

  不想她卻試探了他。

  當時盛怒,他想自己對她實在是太優容了。

  傅縉就不大想這麽快和她碰麵了,加上他真的很忙,明暗二務的忙碌到達了頂峰,於是一直到了今天。

  登車前一刻,傅縉才閃過楚氏可能會有的反應,但她的表現,還是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楚氏先認認真真給他道了歉,很奇異的,他瞬間就領悟了她為何致歉。

  她固執不肯承認楚溫有錯,他本該生氣的,但就是這個很單純的道歉,卻讓他這口心氣忽就平了。

  她理解自己的痛苦。

  傅縉鮮少被人理解傷痛,祖母老邁,弟弟弱小,他甚至不能多流露痛苦,他必須是堅強支撐在她們頭頂上的一片天。

  驟不及防的,這種感覺,不知該怎麽形容,對她積下的那些鬱氣忽就消了。眼前閃過她當時神色,驚惶,羞愧,不知所措。

  罷了。

  側頭看了她一眼,傅縉說:“稍候留神,勿多聽勿多說。”

  他不生氣了?

  楚月一愣,知他這是提點,忙忙應了:“我知道的,我第一次赴宮宴,正該循規蹈矩,少言少語。”

  傅縉頓了頓,欲補充什麽但想了想,還是罷了。她和女人們待在一起,根本不會波及什麽,額外知悉些什麽未必有益。

  於是看了她一眼,不再說。

  ……

  車馬行進了約一個時辰,就能望見倚山勢而建的華麗宮苑,精奢樓台館殿,點綴在皚皚白雪間,又有隱隱的深綠淺綠。

  上清苑有湯泉,地熱資源豐富,匠人引湯泉水而出,園丁細心栽培,冬季也得見綠樹花卉處處,是個極得帝心的行宮。

  傅縉下了車,他和傅延往另一邊去了,而楚月則跟著楚姒,順宮人指引往命婦宴席行去。

  楚姒傷好了,但人還是虛的,不過她還是堅持來了。

  楚月私以為,她大概是想拜謁一下貴妃。

  之前稱病,皇宮是進不去了,現在好不容易好了,她還不得快快和大靠山碰頭麽?

  楚姒走在前麵,楚月落後兩步,除了見麵說了兩句後,二人未有交談。自毒湯一事後,對方對自己的關注確實大幅度消減。這證明她的判斷沒錯,她也樂得如此。

  眼觀鼻,鼻觀心,進入一個闊大的宮殿,宮牆打通四麵大敞,遠賞雪景,近賞小溪奇花,卻不冷,地龍燃燒暖烘烘的。

  裏頭衣香鬢影,已來了許多貴婦貴女,有一見楚姒就迎上噓寒問暖的,當然也有冷嘲熱諷的。

  “喲,這不是咱楚夫人麽?你病了這許久,可養好了?”

  一個容長臉的中年婦人,據聞是三皇妃娘家長嫂,掩嘴笑:“下回呀,可要小心些。”

  這一語雙關的,周圍一陣隱隱竊笑,楚姒眸光暗沉,神色卻不變:“我自好了,承蒙掛心。”

  “我自是掛心……”

  唇槍舌劍,楚月閉緊嘴巴,低頭裝靦腆木訥,當然有人也涉及她,但她一律裝沒聽懂,裝傻充楞過去了。

  雖避過了大部分火力,但實話說,很難熬。可惜偏偏得熬很久。主持命婦宴的是徐皇後,她不得寵卻身份在,貴妃伴駕到前頭去了,徐皇後縱容,沒人解圍,饒是長袖善舞如楚姒,臉色最後也陰沉下來了。

  好不容易有宮人報,前頭宮宴結束,陛下已一馬當先行獵去了。

  宮宴散了,遊園開始,男人行獵賞景隨意,女人沒得選隻有後者,不過唯一的好處就是,這是自由活動。

  楚姒立即離了大殿。

  她身邊還簇擁著貴妃一黨的命婦貴女們,楚月自然不可能留下,也跟著去了。

  走了一段,見一宮人遠遠行來,楚姒回頭笑:“我先去給貴妃請安,諸位隨意。”

  諸女自然沒有不應的,楚姒囑咐楚月兩句,匆匆迎上去了。

  就剩楚月在,她有些內急,也不大樂意一直和這群陌生女人待在一起。這裏頭也不是人人對她友善的,方才就有幾個貴女刺了她好幾句。

  這得怪傅縉,他行情原來還很不錯的。

  於是便告了一聲更衣,領著如意後腳也溜了。

  當然楚月也是很謹慎的,她不樂意混在人群中,但沒忘記這是行宮,可是一步不能差錯的。她先尋了個麵相看著和善的宮人,給了一個厚厚的荷包,詢問了對方遊園的各種注意事項。

  “勿走出前苑就可以了,很安全的,後頭獵場的野獸進不來。隨處走動賞景無妨,隻要勿衝撞了陛下和諸位娘娘的休憩宮室即可。……”

  宮人說得很仔細,總結就是君臣同樂規矩不重,隻要不擅闖少數幾個不該闖的地方,不管你是興致高昂到處賞玩,還是打算找個僻靜處苟到遊園結束,都可以,有什麽需要隨時可招宮人來。

  這麽多年也沒見過有人敢挑事的,且放心就是。

  對方說的很對得住大荷包,楚月細細記下,轉頭又尋了兩個宮人再問一了遍,答案大同小異。

  她放了心:“行,咱們找個安靜地方歇著,等散了就出宮就是了。”

  繃了半天她其實很累,腰腿有點頂不住了。於是解決了內急後,主仆二人避開人群而行,邊走邊尋,最終找到了一個很合適的地方。

  “就這裏了。”

  向陽的山坡,種滿各種花樹,其上有一個賞景台,能俯瞰下方三兩的人群,鬧中幽靜。然美則美矣,可惜這坡挺長挺陡了,且花徑九曲十八彎,楚月以己度人,估計不會有人願意攀登了。

  她咬著牙,一口氣攀上賞景台,又覺得風大了些,於是下去繞著賞景台走了一圈,最後選中一個背對台子,身後綠樹成蔭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一排石凳坐下。

  她累癱了,坐下感覺起不來了,如意忙道:“主子,你倚在婢子身上歇歇?”

  來行宮隻能帶一個侍女,她選了機靈忠心力氣還不錯的如意。如意還好,隻是有些喘。

  “你也坐下。”

  楚月可不能讓如意蹲著讓她靠,一把扯她也坐下,挨在她肩背,腰背放鬆的酸痛感讓她險些呻吟出聲。

  麵前有湯泉溪流潺潺,熱意蒸騰,雖是山坡感覺卻很舒適,風聲沙沙,楚月累極了,靠著如意閉上眼睛。

  是有幾分睡意的,但她可不敢睡,這地方雖特地選好卻還是行宮,放下警惕要不得。

  她想著,這就很符合傅縉提點的“勿多聽勿多說”,她直接在這裏貓到結束可以了。

  誰料到,她才想罷沒多久,忽聽見頭頂隱隱一陣腳步聲傳來。

  觀景台上的。

  誰呀?還真有人願意爬這麽陡的坡?

  莫不是也是躲清靜的吧?

  不過,要是不認識也沒啥要緊的,繼續坐著就是了,這位置樹叢包圍,觀景台上看不見的。

  才想著,頭頂來人漸行漸近,聲音也漸漸清晰。

  “娘娘,那小崽子好生厲害,若不是我當機立斷,恐怕已如了他的意。”

  這竟是楚姒的聲音,憤恨轉黯:“月餘未能拜見娘娘,請娘娘恕罪。”

  另一女聲慵懶微微帶些暗啞,她不緊不慢,帶一絲漫不經心:“你向我討那帖藥,我也給了你,既不成,亦莫多嗟怨了。”

  楚姒!

  娘娘?

  蕭貴妃?

  楚月和如意對視一眼,兩人瞪大雙眼,什麽意思?

  討那帖藥?

  難道,那帖毒藥原主人竟是蕭貴妃?!

  但楚月完全不感興趣,她找來找去,隻是想找個避人的地方呆到遊園結束而已,一點都不想聽任何秘密。

  此地不宜久留,她給了如意一個眼色,趕緊悄悄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