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秀木成林      更新:2020-05-18 07:31      字數:5036
  寒風大雪,趕路艱難,足足用了半個月的時間,鄧州一行終於望見京城巍峨的城牆。

  從上到下都鬆了一口氣。

  楚溫往外眺望一眼,趕緊把舷窗關上,可即便如此,車廂內溫度還降了降。

  他忙從暖籠中提了茶壺,倒了一盅熱茶,“父親,您喝盞熱茶。”

  父子同車,待楚源接過茶,楚溫又抖開一件大毛鬥篷,要為父親披上。

  楚源搖頭:“無需,為父不冷。”

  他身上已披了一件,手上還有手爐。

  楚源不但會文還會武,治一州軍民,雖年逾五旬,但依舊強健。倒是大兒子,筋骨所限學不成武藝,身體到底單薄些。

  他緩聲道:“你披上就是,也飲盅熱茶,都是要再當父親的人了,切不可輕忽身體。”

  嚴父慈母,說最後,難免總帶上一二訓懈之意。

  聞言,楚溫眉梢染上喜意,忙壓下,恭聲應了:“是的父親。”

  楚源拍了拍大兒子的肩膀,素來嚴肅的麵上,也露出一絲笑。

  不過很快,當他視線投向京城方向時,那笑意就斂了,眉心緩緩收攏,緊緊蹙起。

  ……

  鎮北侯府今日府門大開,仆役仔細鏟淨殘雪,灑掃幹淨了街巷,迎接來自鄧州的主母娘家貴客。

  楚月今天沒出門,一大早就等著了。不過她知道,沒這麽快到的,祖父入京是朝賀的,一行人還得先跟著禮部官員去了驛館,報到過後,才能自由活動。

  到了未正,家人打馬回報,親家一行已出了驛館,正往鎮北侯府而來。

  楚月大喜,提起裙擺匆匆趕到大門前迎接。

  正引頸期盼著,傅縉也趕回來了,他一身青底暗紅武官袍服,溫潤和熙,緩步行至楚月身畔。

  他微微帶笑,豐神俊朗謙謙貴公子,楚月卻分明察覺,他的笑意不達眼底。

  從前她都若有所覺,更何況現在見多了他卸去偽裝的真麵目。

  見他迎麵來,楚月小小聲:“夫君。”

  傅縉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

  他往身邊這麽一站,連帶讓人心情都壓抑了不少,不過楚月很快打起精神來,其他先拋諸腦後,她專心期待與父母重逢。

  有仆役候在街角張望,此時飛奔折返,“來了!楚太爺到了!”

  七八輛大車在鎮北侯府大門停下,傅延已率先迎了上去,拱手一揖,“小婿見過嶽父。”

  而後又和楚溫這舅兄互相見禮。

  氣氛極其熱烈,楚源哈哈大笑,一拍傅延肩膀:“賢婿且莫多禮!”

  一行人在眾多仆役侍衛的簇擁下,邊笑說,邊往府內行去。

  “阿爹,我娘呢?”

  楚月匆匆給祖父見了禮,已抱住楚溫的臂膀,她蹙眉,方才自己左顧右盼,都沒看見母親。

  怎麽回事?

  可是路途顛簸,身體不適?

  楚月心一緊,那該有多不適,阿娘才沒來看她?

  她心急如焚,楚溫忙安撫:“莫慌,你阿娘好好的,隻她留在鄧州了,沒來。”

  楚月驚異,卻見父親喜意盈眉,笑道:“寧兒,你要當阿姐了。”

  臨行的前一日,趙氏忽感暈眩,原本她怕耽誤隨行不肯請大夫,楚溫堅持,但誰知這麽一診,卻診出她已有了身孕,一月出頭。

  楚月愣了愣,連領先一步的傅延也一詫回頭,須臾他麵露笑意,“極好,我提前賀伯安弄璋之喜!”

  生男為弄璋,在時人眼裏,楚溫實在太需要一個兒子繼承香火了。

  此言一出,連楚源也麵露笑意。

  楚月如在夢中,狂喜:“真的嗎阿爹?他多大了?你為何不遣人送信給我?”

  她當然知道,送信並不比楚溫親自來說快,但這也不妨礙她一疊聲地問。

  “我要當阿姐了!”

  她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雖期盼了很久,但這一刻真來臨時,心花怒放都難以形容。她將有一個血脈相連的手足了!弟弟最好,妹妹也不錯,母親在後宅不再孤寂,也能承歡父母膝下了。

  楚溫含笑摸摸閨女的發頂,先打量一下她,見她沒瘦,一顆心才放了回去。

  人前很多話說不了,他最後隻說了一句:“是的,以後,阿爹和阿娘就領他來京城看阿姐。”

  “好!”

  ……

  歡欣喜慶的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凝暉堂,拜見過張太夫人,在轉入通往凝暉堂的廊道後,諸人笑容就斂了起來。

  楚姒沒能來迎接父親,她對外稱是重病臥榻,但傳回娘家的書信是如何說的,那就隻有她自己知道。

  傅延麵露愧色:“是我沒有照顧好阿姒。”

  “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

  楚源擺擺手,反過來安慰一句。

  說話間,已入了凝暉堂正房。楚姒臉上蒼白已褪了很多,傷口也好了七八,但人一看還是比從前虛不少,傅延沒讓她出屋。

  “父親!”

  她被侍女攙扶著迎上來,一見父親,忙忙就要跪下叩首,被楚源一把扶了起來。

  “你大病未曾痊愈,不必拘禮。”

  楚姒淚盈於睫:“女兒許久不見父親,未能盡孝膝下,不知父親可安?”

  她又看楚溫:“伯安和仲祈辛勞了。”

  “阿姐這是何話?盡孝父母膝下,乃我二人分內之事。”

  楚源緩聲道:“你照顧好自己,勿教父母憂心,就是大孝。”

  “謝父親體恤。”

  楚姒淚落下,飲泣:“隻鄧州京城千裏之遙,我時常思念爹娘,幸每年總能一見。”

  父女難得一見,楚姒淚流滿麵,連楚源也麵露激動之色,諸人忙忙上前相勸,又是抹淚,又是安慰。

  楚月輩分小,也沒趕著往裏擠,她駐足片刻,側頭看傅縉。

  他正目視前方。

  父女久別重逢,淚撒當場,激動溫馨。

  他無聲看著,神色依舊溫和,無懈可擊,隻一雙暗黑的瞳仁,如無邊墨譚,沉沉的深不見底,驟一眼,仿能噬人。

  楚月激靈靈打了寒顫。

  ……

  傅縉沒待多久,就匆匆趕回去值營了。

  接下來,府裏就是洗塵宴,就設在凝暉堂,將就楚姒“大病初愈”的虛弱身體。

  楚月小輩,輪不上她說什麽話,最多就在長輩說起她時,配合地笑著並回兩句。

  宴上氣氛很好,一直到酉末才散,傅延直接安置了嶽父和小舅子在府裏歇下。

  楚月這才有機會和父親單獨說話。

  “寧兒,你今兒是怎麽了?”

  宴上,楚月有些神思不屬,雖她笑語晏晏掩飾得極好,但作為父親的楚溫,還是早就看出來了。

  他憂心:“可是生了什麽事?”又問:“你在京城如何了?日子可如意?”

  閨女來過不少信,但作為父母的,總要擔憂孩子報喜不報憂的。

  楚月忙道:“也就是這般過日子,無甚不好的?”

  楚溫仔細打量女兒,見她精神頭不錯,人也沒消瘦,這才放下心。撫了撫她的發頂,他笑道:“那方才煩擾什麽?寧兒和爹說說?”

  什麽?

  楚月憶起傅縉那個眼神,搖了搖頭,不過她卻真要事提醒父親的,本今日父女初重逢,她本打算緩一緩再說,但現在機會就很好。

  她立即屏退孫嬤嬤等人,又給個眼色嚴守門戶,“阿爹,我想和你說一些事。”

  她這般動作,神色鄭重,楚溫一見,也嚴肅起來,“什麽事寧兒?”

  楚月要給父親打個預防針,預防自家未來和楚姒牽扯在一起。其實她內心隱隱還憂慮著,楚家投向西河王,也會不會與此有關聯。

  因為很湊巧,楚源率族相投的同時,楚姒也帶著“她”逃回楚家。

  一團亂麻,千頭百緒,似是疑非,楚月也不敢妄下判斷,不過一律防範總是沒錯的。

  “阿爹,我來了京城才發現,這黨爭比想象的還要劇烈,外頭都把手伸進侯府了。”

  雖要提醒楚溫加以防範,但楚月還是有很多話不能出口的。

  頭一個,就是楚姒重傷的原因。

  這個涉及她和傅縉之間的死仇,而早在楚家父子抵京之前,楚姒就警告過她別胡亂說話。

  楚月權衡過後,也不打算透露。

  毒羹湯一事之後,她已大致想明白自己的用途,想必,這也是楚姒為何非得聘侄女進門的原因吧?

  可時過境遷,這事的危險性已過去了,楚姒對她的關注也明顯消減了很多。從這微妙改變的態度,楚月判斷對方手裏的毒藥估計是沒了。利用價值都沒了,那麽接下來,自己隻要繼續說些無關要緊的情報,就能輕易敷衍過去。

  無謂多生枝節。

  楚姒現在給她的感覺,猶如一頭焦躁的困獸。她無意觸火山,再平白再惹自己一身膻。

  第二個,諸如楚家投西河王,滅於傅縉大軍鐵蹄下之類的話,更無法說。

  這前提是皇帝連崩,藩王興兵奪位。

  當年正值壯年,還好得很,天下承平已久,憑一夢讓人相信簡直不可能,就算親爹,怕也會以為她夢魘久了生出臆想。

  還是別降低她話的可信度了,也別轉移父親的注意力,畢竟這些話隻要任意泄一句,就是誅九族的大事。

  “這陣子京內京外抄家斬首的有好多好多,菜市口每天的人頭都砍不完,阿爹,我很擔心。”

  楚月目露憂慮:“先前我家就涉及了靖王案,避過了一回,若再有第二回……”恐怕未必這麽幸運了。

  雖有很多事情不能開口,但她現今的目的是提醒父親防範,利用黨爭,殊途同歸。

  楚溫麵色凝重起來了,閨女說的,他都知道。

  他歎:“我家現在通過侯府,已投了貴妃太子。”

  已經被迫涉足了,隻能說這是皇帝親冊的太子,也算忠君。

  楚月搖了搖頭:“陛下冊九皇子為太子,除去寵幸貴妃,不過就因九皇子年幼罷了。”

  還小,遠沒到能威脅皇父的程度,她壓低聲音:“太子殿下今年十一,五年八載,未必沒有變化。”

  “現在能有蕭貴妃,他日就未必不能有陳貴妃李貴妃。”

  “況且這蕭貴妃,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主,如今和幾位皇子爭得厲害呢。”

  “阿爹,咱家雖說投了,但還是勿過分親近為好,反正鄧州山高路遠,多有回旋餘地。”

  楚月終於說到最重要一句:“穩妥些才好,日後若有人來拉攏,阿爹你要勸住祖父。”

  “我兒長大了。”

  楚溫目露欣慰,閨女的話條理分明,有根有據,他油然而生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

  欣慰過後,又是肅然:“寧兒,你說的阿爹都知道,確應穩妥為要。”

  楚氏重新走到如今不容易,“為父為留心的。”

  他是楚氏嫡長子,以家族興衰為己任,自會萬般留神。

  楚月大喜,忙道:“那你也告訴我,外祖父給我留了不少人,說不得有消息合用。”

  楚溫摸了摸她的發頂,微笑:“好。”

  太好了!

  楚月再接再厲:“還有一事,女兒這幾月發現,姑母和太夫人極不和,每每針鋒相對。”

  “阿爹,咱家勿要多摻和侯府的事了,以免惹侯爺和世子爺不喜。”

  楚溫忙問:“那可有波及你?”

  “我是小輩,佯裝無措不語就是,阿爹勿憂。”

  楚溫也應了多留意,楚月又借口不讓祖父母擔心,讓他勿聲張。

  “好,都聽寧兒的。”

  楚溫微笑:“阿爹的寧兒長大了。”

  楚月眉眼彎彎,摟著父親的胳膊撒嬌,又倚在他的臂膀上,“那是。”

  她心裏略鬆了一口氣。

  楚月其實不會有太多機會當麵和父親細說,她斟酌很久,最後選擇了最合情理且成功率最大的說辭。

  總算說成了。

  日後阿爹在內她在外,多多通信,總能及時掌握情況的。

  ……

  第一日是洗塵宴,第二日團聚宴,親人互訴久別離情,到了第三天,終於平靜下來。

  室外朔風凜冽,室內枝形連盞燈上點點燭光搖曳,楚月倚在美人榻上,正盯著手中打開的書頁。

  她沐浴後就翻開了這本書,可惜,到現在也沒再揭過去一頁,眼睛盯著書冊,人卻在愣愣出神。

  孫嬤嬤有些擔心,這幾天主子都是這樣,赴宴或大爺在時還好,等稍遇上空隙,她不經意間總會愣神。

  若有所思,隱隱憂慮。

  這剛獲喜訊,該高興才是,孫嬤嬤擔心,張嘴正要說,卻聽廊下侍女稟:“世子爺回了。”

  楚月回神,抬頭,就見傅縉大步而入。

  他值營結束了,楚家人也忙得沒法登門了,畢竟,楚源上京是來朝賀的。

  她坐直身體:“夫君。”

  “嗯。”

  傅縉應了一聲,順手扯了係帶,將沾了雪的玄黑大毛鬥篷解下,如意忙小心接過。

  他一身藏青武官袍服,修身筆挺,愈發襯得人高大挺拔。他直接就行到美人榻坐下,“砰”、“砰”兩聲脫下厚重的軍靴,換上室內便履。

  傅縉神態舉止已恢複如常,擦了擦手,隨口問:“看什麽呢?”

  他往她手裏的書頁望了眼。

  楚月也下意識低了低頭。

  “是徐琮記。”

  徐琮,前朝一遊俠,慷慨大方,行俠仗義,出身不錯文采斐然,留下許多詩坐畫作和典記,很出名。

  楚月手裏拿著的,正是他一本警惡懲奸的傳記,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看到哪處了。

  垂目一看,正見“涼邑記,徐公曰:一人做事一人當”。

  她心中一動:“看到涼邑記,徐公殺袁霸父子,卻不殺袁霸之弟,他言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自前日在凝暉堂見了傅縉那個眼神後,楚月生了一種不安,總覺無法消除。

  眼下這般湊巧,微微摩挲“一人做事一人當”七字,她笑了笑:“徐公俠肝義膽,恩怨分明,確實豪傑。”

  她抬頭,似不經意:“夫君,你說是麽?”

  誰知傅縉卻十分敏銳,正探手解腰帶的手一頓,倏地看過來。

  “你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