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天國之下,皆是小事(五)
作者:那年大明湖畔      更新:2020-07-08 01:05      字數:5818
  井上莉香對自己施加了【令行禁止】,抹去了自己行動中產生的聲響和留下的蹤跡。

  如一縷不留痕跡的黑煙飛掠在這座城市的街巷中。

  這種狀態對她身體的負荷極大,卻是能最大程度遮掩身形的辦法。

  四周的黑暗中湧動著令她極其不安的氣息。

  即便是借助身後倒灌向天幕的火光,她視線所及的範圍,也依舊隻剩往日的一半不到。

  突然間。

  井上莉香腳麵感受到了輕微的抵觸,不等她反應過來,驟然響起的警鈴聲打破了死寂的黑暗。

  四麵八方傳來整齊劃一的踏步聲與呼吸聲。

  僅僅隻是一個瞬間。

  她便已身陷重圍。

  從四周湧來的“軍隊”將她團團圍住。

  “在這裏!”

  “包圍住這條街道,不要放過任何死角!”

  “發送信號給田村大家長!”

  一條條快速而不顯紊亂的指令被發出,讓身陷重圍的井上莉香的心神如墮冰窟。

  她狠狠咬牙,麵露堅毅,毫無束手就擒的打算,準備殺出一條血路。

  大叔選擇犧牲自己,牽製住趕到酒館門前的法外者,讓她逃脫,她絕對不能止步於此!

  他說的對,人有時候就應該自私一點,她已經做過了一次選擇,在那次選擇中,她選擇犧牲自己,成全那些一直對她心懷叵測的人,以此保全赤一君。

  而這一次。

  她不想再做出同樣的選擇。

  就和大叔說的一樣,哪怕是死,也要和赤一君死在一起!

  井上莉香深吸一口氣,身形微蹲,如即將展開狩獵的獵豹,身體的每一處似乎都蘊含著非凡的爆發力。

  而就在她即將躍起的那一刹那。

  一道絲毫不起眼的刀鋒破空而至,自她的身邊斬下。

  平平無奇,沒有繚繞任何的異力,卻讓擦身而過的井上莉香寒毛倒豎,腦海中隻剩下空白之色。

  “莉香,大叔這一刀,如何?”

  帶著笑意的溫和嗓音與刀鋒一同降臨,傳至井上莉香的耳中,舒緩了莉香因近距離直麵這一刀而產生的絕望情緒。

  井上莉香睜大了眼睛,望向身前,隻覺口幹舌燥。

  這看上去毫無出奇的一刀之下。

  自她腳下,仿佛將東京都為之一刀兩斷的焦黑色刀痕一路延伸至不可視之地。

  刀鋒所及之物,無論是何,皆消弭的無影無蹤!

  井上莉香忽然回頭。

  她來的方向處傳來了一聲爆喝與豪邁笑聲。

  “莉香,盡管向前直行,大叔親自為你斬出一條康莊大道!”

  那倒灌天幕、宛若日出的火光中,手持長刀的老男子如海浪下屹立千年不倒的礁石,腳下是火焰鋪就的流雲。

  那的上半身遍布著刀疤傷痕,那是他曾與莉香和赤一吹噓過的屬於男人的勳章。

  長刀輕揮間,刀弧呈現完美的半圓,炎流如影隨形。

  他畫出了半日!

  火焰由橙紅色先後轉為黃白、青藍,然後逐漸變為透明虛無,雖然看不見,可卻能清晰感受到空氣中的水分在極速蒸發,與愈發幹燥的空氣。

  最後。

  漆黑的流雲火焰簇擁在他的腳下,繚繞在刀鋒之上。

  他揮刀向天!

  而下一刻的景象,井上莉香沒有看見。

  因為她已然開始沿著一路向前延伸的刀痕奔跑!

  她竭盡全力地向前跑去,將腦海中所有的雜念全部清空,隻剩下一個念頭——

  那就是從這座城市逃離,找到赤一君。

  這是大叔對她最後的囑咐。

  她的耳邊漸漸隻剩下了風掠過耳畔的聲音。

  風聲呼嘯而急促。

  空中若有若無地傳來一聲威嚴的嗬斥。

  那輝映天幕的火光隨之逐漸黯淡。

  從身後傳來的照亮前方的光芒愈發無力,直至徹底消失。

  世界又恢複了沉寂與黑暗。

  大叔倒下了嗎……

  茫然的念頭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然後又被莉香強行擠出了腦海。

  快了。

  就快離開東京都了!

  離開了東京都,再沿著北邊的鐵路線一路前行,就是她和赤一君曾經也是最初的家。

  意識中隻剩下狂奔的井上莉香忽然撞上了一麵無形的壁壘。

  她的身軀被狠狠彈飛在半空中,倒摔在地。

  就在她撞上無形壁壘的那一刻,暗紅色的紋路浮現在半空中,一路蔓延向四周,似乎將整座城市都囊括在內。

  這是……煉金法陣?

  井上莉香目錄絕望地看著眼前複雜而玄奧的暗紅色紋路,艱難地爬起。

  她咬牙狠狠撞了上去,卻再度被無形的屏障反彈了回來。

  她試圖以【令行禁止】消弭、削弱煉金法陣的存在,卻是無功而返。

  這一道堅不可破的無形壁障阻斷了她逃離東京都的道路。

  而身後那倒灌天幕的火光正在逐漸縮小,被濃鬱至極的黑暗團團圍住,僅能滲透出不起眼的一點光亮。

  她猛然側頭望向突然有聲音傳來的地方。

  看到早已等候在此的威嚴男人。

  饒是身處當下的處境,井上莉香仍然滿目震驚地望著出現在此地的男人。

  “您……”

  “真是一個讓人完全捉摸不透的老家夥。”

  源純秋輕聲抱怨道,他的目光眺望著不遠處半空中隻剩微不可察的火光。

  他低頭望向身邊的女子,感慨道:

  “井上莉香,說實話,我有點羨慕你,我從沒見過那個老家夥如此拚命,我原以為那個老家夥會一直龜縮在那間酒館中,就像過去的這幾百年一樣。”

  “我真的很好奇,難道就因為你和櫻子公主長的很像?究竟是什麽點燃了那老家夥熄滅了數百年的盎然戰意?”

  這個提出問題的男人,似乎壓根就沒準備得到答案。

  他單手伸出,按在半空,暗紅色紋路顯現在他的手掌之下。

  在井上莉香麵前毫無辦法的煉金法陣,在源純秋麵前如同隨手可撕碎的白紙。

  “藏身在齋藤家內的舊日偽神,不是從【高天原】內逃出來的,疑似從境外而來。”

  “如今齋藤十誡在祂的幫助了步入了【不落】階位,在高端戰力層次上,我們幾乎全麵落敗。”

  “所以全力以赴地逃吧,盡可能地遠離東京都,隻要你不落入齋藤家手中成為那尊偽神的容器,那麽瀛洲就還有希望,拖得越久,希望就越大。”

  隨手撕碎煉金大陣的源純秋麵色平靜地述說著。

  井上莉香怔然望著男人身後的道路。

  她踉蹌起身,向這位瀛洲之王深深鞠躬,然後與他擦身而過,奔向黑暗中的道路。

  一直等到井上莉香逐漸遠去後。

  黑暗中再度走出一名女子。

  源酒井麵色複雜地站在兄長身邊,望著黑夜下負隅抵抗的那個老男人。

  “為什麽你和他都選擇在這種關頭庇護井上莉香,送她離開東京都?”

  源純秋淡淡道:“原因正是我先去所言,如今的井上莉香,便是瀛洲的一線生機。”

  源酒井突然問道:“你前日與那位至上者,究竟談了些什麽?既然已能確定齋藤家背後的,是曾經的天國第三主君,為何不幹脆請那位至上者出手?”

  驀然回想起前日夜裏交談的源純秋,眯了眯眼,未在言語。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放在黑夜下幾不可察的一線火光中。

  十誡君,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真是令人……失望。

  ……

  ……

  逃出東京都的井上莉香尋到了鐵軌的位置。

  這個時間段顯然不可能有高鐵火車發車,但一路鋪就而去的鐵軌,對身處這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的她來說,卻是最好的引路者。

  她沿著鐵軌一路向前奔去,期間依照半路中的站牌確定自己的方位,和判斷自己有無走錯路線。

  隨著她逐漸跑向黑暗的深處,她距離東京都越來越遠。

  期間身後東京都的方向傳來了數道即便是她的位置,也能聽的依稀的轟然巨響!

  她也曾偶然回頭望去,隻看到玫紅色的火雨自天際落下,霎時間點燃了夜幕,隻是最後依然歸於沉寂,仿佛無論如何,黑夜才是真正的主場。

  井上莉香咬牙竭盡全力地繼續奔跑。

  以最笨拙和原始的方式沿著鐵軌向著曾經的家跑去。

  她不知道未來在哪裏,也完全看不見黎明的曙光將於何處升起。

  她現在所想做的,就隻是按照大叔的囑咐,找到赤一君,然後和他一起逃亡。

  那位瀛洲之王說了,隻要自己盡可能地遠離東京都,延遲落入齋藤家的時間,瀛洲就還有希望!

  也許大夏派係那邊會發現瀛洲內發生的不對勁之處,強行破開煉金法陣。

  那位已經跨入神話大門的東境之主陳浮生,一定能借助主場優勢擊潰齋藤家背後的偽神!

  心中念頭百轉千回的同時,井上莉香沒有放緩一刻的步伐。

  連續數個小時的高強度趕路,以及保持緊繃的意識,讓她的狀態處於一種危險的地步。

  從【高天原】內出來後,她就沒休息過,在試圖找尋赤一君無果後,她便去了大叔的酒館。

  這一路不曾停歇過半刻的奔跑,到最後,井上莉香的腦海中隻剩下一片渾噩。

  她近乎是以如鐵的意誌讓自己的身體一直維持在高強度的狀態。

  當熟悉的斑駁站牌出現在她的眼中。

  當近乎廢棄的破舊候車台映入她的眼簾。

  井上莉香忽然停下腳步,隻覺得雙腳仿佛加上了厚重的鐵塊,沉重如山,難以邁步。

  她終於……趕到了這裏。

  可是赤一君,真的會在這裏嗎?

  會不會是大叔激發自己意誌的善意謊言?

  不會的!

  大叔說過,他在他們麵前從沒說過半句謊話!

  重振旗鼓的女子眼神中閃過毅然之色。

  她高高躍起,踩在站台上,向著站台不遠處的偏僻小鎮跑去。

  這裏是一處偏僻的鄉下,是她和赤一君曾經的家。

  她幼年時就失去了雙親,是赤一君的母親收養了她。

  隻是等到那個溫柔如水的女人因病死後,那個空曠的家中,就隻剩下她和赤一君兩個孩子相依為命。

  那個家不大,還有著沒法填補的破洞,冬天的時候,寒風穿過洞口,呼嘯在屋內,下雨時需要拿水盆接著。

  他們曾不止一次地互相抱怨,發誓以後一定會買一幢大房子。

  可等到這個夢想真的快實現了,她和赤一君間卻在不知何時築起了高高的樓牆。

  每每聯絡尋找赤一君無果後的井上莉香,總是會回憶起過去的那些日子,那些生活在那個破破爛爛的家中的幸福時光。

  她會想,為什麽當生活越來越好了後,赤一君卻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呢?

  就在井上莉香腦海中胡思亂想的時候,她來到了一座荒蕪而破舊的庭院門口。

  庭院內雜草叢生,顯然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居住過了。

  井上莉香輕輕推開了滿是鏽跡的鐵門,鐵門一推就開。

  她步伐緩慢地走進庭院,站在雜草中,呆呆地望著好多年沒有回來看過的老屋子。

  在這間老屋子中,他們留下了太多溫馨中夾雜著傷感的回憶。

  站在庭院中的女子,似是被眼前熟悉的場景觸動了心神,忽然淚流滿麵。

  “莉香?莉香,是你嗎?”

  遲疑的聲音從屋內傳來,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與激動的問話。

  井上莉香身軀一顫,淚眼朦朧地轉頭望向從內推拉開的木門處。

  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出現在了她麵前。

  他們曾在這裏一起長大,一起向往著以後的美好日子,一起挨餓挨凍,最後相擁取暖。

  在這深邃難言的黑暗中。

  長大了的女孩狠狠撞進了長大後的男孩的懷抱中。

  他們彼此間的懷抱一如當年。

  “莉香,我們一起走!”

  “赤一君,我不要再和你分開!”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然後彼此愣神地望著對方。

  “好,我們一起走!”

  井上莉香綻放出如花的笑靨,淚水再度自眼角流出,喜極而泣。

  青木赤一小心翼翼地伸手擦拭著女孩眼角的淚珠,心疼地將她抱在懷裏。

  在經曆過【高天原】內的一切,他終於放下了一切顧慮。

  井上莉香吸著鼻子,快速整理亂成一團,卻又喜悅異常的心理。

  “赤一君,我們必須快點離開這裏,我們要竭盡全力遠離東京都!”

  她神色鄭重,言簡意賅地講明了當下的情況。

  出人意料的是,青木赤一似乎早有準備,他麵色凝重地點頭,說了一句我已經準備好了,拉起莉香的手,準備先行離開這裏。

  他們正準備從大門出去的時候,二人邁出的腳步同時一滯,停留在半空。

  隻見那張鏽跡斑斑的鐵門處。

  站著一位,麵無表情的中年男子,與一位身材發福,濃眉大眼的中年男人。

  宮本健次郎。

  田村三浦。

  兩人重聚此間的興奮與激動頓時一掃而空。

  井上莉香緊緊握住赤一君拉住他的手,輕聲在他身邊問道:

  “赤一君,你怕死嗎?”

  “如果是和莉香的話,是我的榮幸。”

  男人的回應堅如鋼鐵。

  “若非任務,真是不忍心拆散這樣一對愛人。”

  笑眯眯的田村三浦拍了拍發福的肚子,略帶感慨地說道。

  宮本健次郎沒有理會身邊人的感慨,他望著身前兩個已生出死意的年輕男女,默然片刻,然後沉聲道:

  “在我們麵前,你們兩位想死都難,莉香,陪我們走一趟,我向你保證,至少能保住青木赤一的性命。”

  井上莉香感覺到十指交錯的那隻手突然加大了力度,難以駁斥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別信他們,我們一起。”

  井上莉香的心中頓時有暖流劃過,那座有依靠的感覺再次圍繞在她的身邊。

  她笑靨如花道:“好!”

  隻是千辛萬苦跑到這裏,終於消弭了和赤一君間的隔閡的井上莉香,不免有些惋惜。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切,為何這段時光竟是如此短暫?

  她挽住赤一君的右手,望向身前兩人的目光帶著不屈的堅毅。

  誠然,如宮本副督察所說,自己和赤一君即便是想死,在他們麵前恐怕也是一件難事,但也絕無束手就擒的道理。

  既已心存死誌,又哪裏會有畏懼?

  無非是死戰罷了!

  隻是不知去了死人之國後,還能不能與赤一君在一起。

  嚴陣以待的井上莉香,忽然發現宮本副督察二人的目光有些不對勁。

  他們的麵色似乎在剛才那一瞬間變幻數次,而且看向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

  背後?

  她豁然轉身。

  瞳孔瞬間放大。

  那個不知何時站在他們身後的年輕人微笑與她打著招呼。

  “莉香小姐,好久不見了。”

  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年輕男子,緩步與兩人擦身而過。

  最終站在了他們的身前。

  他望著麵色逐漸變幻的宮本健次郎以及田村三浦,笑道:

  “看情況,我似乎來得正好?”

  在第一時間認出年輕人身份的田村三浦,將眼眸眯成了一條縫,以此掩蓋心中的駭然。

  宮本健次郎望著那個依舊隻是限製級的年輕男子,卻是一陣失神恍惚。

  仿佛看到他的背後有惡龍自深不可測的水底探出猙獰的頭顱,那雙暗金色的眸子滿是漠然地凝視著他們。

  一時間摸不清這位紀督察底子的二人,皆是沉默無言,神態嚴肅鄭重。

  而當紀長安的目光隨意掃過此方沒有任何溫度可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他漠然問道:

  “為何無光?”

  自此。

  那沉入海麵下的大日再度冉冉升起!

  高懸於海麵之上,撕碎了黑夜的國度,驅散了冰冷的黑暗,盡情灑落下金色而溫暖的陽光!

  當破曉的晨光刺破黑暗——

  黎明。

  降臨。

  而在所有有幸得見這一幕神跡的人眼中。

  那個沐浴在陽光下的年輕男子。

  恍如在世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