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介懷什麽。

  或許是伊織的拒絕讓他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憧憬……或許是他苦苦尋求的力量最終也不曾屬於過自己……也或許他隻是單純地厭惡這場危機，才需要一個載體來發泄無止盡的怨恨。

  糾纏起來的失落渴望和怨恨像煮沸了的汙泥在心裏翻湧著，於是他偏執地認為是因為自己太弱小，擁有變異力量的伊織才會變得對他不屑一顧。

  是的！就是這樣的！

  木下忽地暴睜起雙目，嗓子裏擠出低吼：“這原本是我的······我的力量啊！憑什麽會是你得到？！”他瞪著伊織，表情無比的猙獰。

  “誰都好，為什麽會是你！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就可以我就可以······隻要等到我足夠強了，我就可以去救你出來，就可以繼續憧憬你，喜歡你！就像以前那樣，我不會不會嫌棄你的，我憧憬你，我變強，你也喜歡我，然後把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啊！”

  顯然他已經陷入了失控的癲狂當中，邊口唾橫飛地說著，邊向伊織走來。伊織皺了皺眉，沒有回應什麽，身邊的阿藤則迎上前，一把抓向了木下的脖子。

  木下畢竟沒有白練那麽久的弓術，雖然不及對方高大力壯，反應卻很迅速，伸手一擋一帶，接著竟要朝伊織撲去。吃了個小虧的阿藤反應過來，直接將木下撲倒在地，壓得他動彈不得。

  木下昂起頭看著伊織，後者再度恢複了冷冰冰的模樣，誰也不希望自己笑容麵對的是一個病態的瘋子。

  她不理對方那混亂不清的囈語，皺著眉間說道：“變異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我也從來沒有奢求過這種力量。如果因為這件事讓你那麽恨我的話，那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回應你什麽。很謝謝你能···在奶奶離開後的那段日子裏陪在我身邊，還有願意站出來救我，盡管我們都知道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我真的對你沒有別的想法，而且你知道嗎？”伊織垂下眼，腦海中回憶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曆。“······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呢。在這一點你和那個家夥是一樣的，在你們眼裏，我隻是一個要去被···擁有的附屬品。可我不想當附屬品。”

  木下一怔，頓時沉默了。

  “還記得梨田阿姨的小孩嗎？我們一起照看了他很長的時間。我跟著去尋找食物，幫江下醫生照顧生病的人。我努力去做這些事情，想被大家夥需要。因為我也有我想做的不想做的事情。而你隻會對我說‘等我強大起來了，變得厲害了以後會保護你’，可我真的不需要你的保護。這些結果啊，都是我自己選擇出來的。我沒有怪過誰，這也是我現在在這裏的原因。”

  “······呼，說這種話還挺累人的，不管你願不願意聽，聽多少我都說完啦。阿藤，放開他吧。時間不早了，可不能繼續耽誤下去了。”伊織看得其實要比很多人都清楚，要說她真的一點都不介意石川等人的“不作為”是不可能的。但那畢竟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沒有資格去指責什麽。

  很早之前，即便是在鬼怪危機還未發生的時候，伊織就已經是一個心思透徹的女孩了。她清楚自己想要什麽，這也是她能熬過那段黑暗時期，並堅持活到了現在的“拐杖”。同時也是她接下來的決定的原因。

  或許是她的話起到了作用，不過更多的可能是阿藤的擒壓所致，木下的情緒總算平穩了許多。阿藤惡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咕囔了幾句髒話後站起身來，作勢拍打衣服，似乎一點都不願意沾染對方那骨子裏透出來的肮髒。

  木下斜睨一眼，接著垂下頭，悶聲不吭地整理起衣衫。

  另外幾架直升機已先行一步，隻剩最後一架在停機坪那邊催促。三人不再耽擱走去了近前，阿藤正要先把伊織扶上機艙，卻覺背後一股力道將他推了進去。他忙側過身，卻見伊織露出計劃得逞的狡猾笑容，揮了揮手說道：

  “以後可不要老想著打架咯，大姐頭沒法再罩著你了。”

  “你你······”阿藤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語無倫次。

  但就在此時，四周建築的陰影中暴起一陣尖利的嘶鳴。駕駛員當機立斷，控製著機器離開地麵，同時大聲吼道：“注意！鬼怪來襲！快上機！”

  伊織是變異者，能接收到鬼怪來襲的通報，似阿藤這等尋常人還未察覺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以往的她總是風風火火的，恨不得做好十全的準備。現在卻表現得不急不徐，伸出手來攏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對駕駛員沉聲命令道：

  “快點走！”

  她看了眼阿藤，後者像頭激動的蠻熊想要跳下飛機，卻被幾個人死死地拉住。嘶鳴聲壓過了他叫囂著“停機”的怒吼，直升機快速遠離地麵，很快便來到了危險的高度。

  數十條灰布麻袍的迅影無視了重力，齊刷刷撲向了當空的直升機。隻是未等挨近，熾眼的火光猛地衝天而起，將其焚燒殆盡。

  伊織捏緊了手中的折扇，俏臉更顯蒼白，搖搖晃晃地就要仰倒在地。一隻臂彎伸將過來，穩穩地托住了她。

  “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話嗎？”

  “······”

  “你能走的，為什麽不走？”

  “他沒有來，應該是遇到了什麽很麻煩的東西了吧。那個混蛋……我得去幫幫他才行。”

  木下青著臉慘笑了起來，他看著伊織的側臉，但後者的視線卻遙遙地投向遠方，流露出關切的情緒。

  他知道這雙關切的眼睛永遠不會看向自己，心頭像被撕扯一樣的疼痛。明明他也在這裏啊！明明他也放棄了離開，為了眼前的女孩。為什麽就不能稍微看上他一眼呢？

  說話間，更多的灰影從建築群中顯出身形。它們是對講機中通報的那種“飛行類鬼怪”，憑借高機動的能力，輕易便攻破了北區的防線。這些獵食者循著活人氣息一路找到了這裏，在感知到伊織的存在後，立即放棄了逃走的幸存者，轉而嘶鳴著朝她撲來。

  比起一群“雞肋”的普通人，一名變異者顯然更具有誘惑力。

  “注意！”伊織不自覺進入了指揮的狀態中，忘記了在她身邊的已不是自己得力的手下，而是“定時炸彈”似的木下。

  木下怔了怔，隻覺臂彎一輕，伊織已衝上前幾步，揮出了紙折扇。他癡瞧著那條纖細的背影，縱使麵對的是上百隻鬼怪，仍帶著一往無前的果決。

  就像當時明知道不是對手，卻還是衝了上去，隻為阻止同伴被屠殺；就像圍殺鬼怪時，一舉一動都令木下心生癡迷的英姿颯爽。

  （原來是這樣啊······對方從來都沒有變過，變得其實是我自己才對吧······）

  伊織早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現在的她光是站著就已然十分吃力了。比不得任雲生那誤打誤撞得來的“半靈異體質”，單以她體內的能量論，最多隻能全力催動兩到三次靈器。而剛才那一揮看似厲害，實則威力有限得很。

  僅當先的幾條灰影受創燃燒起來，其餘不知恐懼，很快補進了位置。伊織臉色微變，挪腳向後想要拉開距離，心中則暗暗苦笑著想到：“還以為能去幫一幫那家夥，沒想到連這裏都衝不出去麽······”

  心裏不免失望，眼皮更是沉重得要死。昏沉間伊織見直升機已去得遠了，這些灰影就算現在追趕，也決計不能追得上。想到這兒，她又覺得輕鬆了幾分。

  強烈的疲憊感接連湧來，伊織的思緒開始產生混亂。她伸出左手摸索著想要坐下來，也許這能讓自己好受一些。她這般想著。

  但這隻手沒有碰到地麵，就被某種強而有力的物事接住。朦朧中她感覺身子變得輕飄飄的，好似墜入雲端，飄飄蕩蕩地快速移動起來。

  她不願睜開眼睛，就算願意她也實在提不起力氣睜眼了。如果飄蕩的終點是死亡的話倒也不賴，至少這種死法還算舒服。

  殊不知卻是木下將她抱在了懷裏，向灰影堵截的另一邊發足狂奔著。木下的雙腳分毫不敢停歇，嘴中碎碎念叨著想要將伊織喚醒：

  “喂喂，你之前還不是很厲害的嗎？現在就不行了？我說過你會是我的啊，你可不能就這樣死了······你說我隻是把你當附屬品，對！就是這樣怎麽了？我說你不能死，你就不能死的啊！”

  “你這女人總是傻，明明他們明明石川他們根本就沒在乎過你，你還為他們消滅鬼怪，還來報信通知，你怎麽就不能長長腦子呢？你做什麽好人啊，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你啊！在乎你的隻有我啊！隻有我一個人啊！”

  木下碎碎念叨著，到最後已是近乎聲嘶力竭地在大喊。那些他從未跟伊織說過的話，他一直想對她說的，現在全都毫無保留地喊了出來！他承認他是個懦夫，這些話他從來不敢當著伊織清醒的時候說，無論是她被擄走之前還是之後。因為他害怕一旦說出來了，伊織會很失望。他是如此的在乎這個女孩，在乎到不願意她受一丁點的傷害。

  然而他卻給了這個女孩最大的傷害。他揭開了舊傷疤，將女孩推回了那噩夢一般的記憶裏。即便這樣，女孩也從未指責過他一句。

  直到此刻木下才真正明白，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不是力量，也不是收妹子作後宮，更不是什麽拯救世界的狗屁空想。他想要的從來都是——可以守護好眼前的這名女孩啊！

  鬼怪入侵，秩序由此崩塌，他像個受驚的兔子一般惶惶不可終日。而那一天早上，陽光灑在了女孩的側臉，看到這樣的景象，他的心才終於安定了下來。

  也許從那一天起，他就決定為這名女孩而活了。可等他明白過來時，已經太晚了。

  木下將嘴唇都咬出了鮮血，腳下蹣跚，卻不曾減慢過一分的速度。高度劇烈的奔跑飛速攫取走他的體力，他感覺心髒仿佛要從腔子裏跳出似的，眼前也變得模糊起來。

  （快了，就快了，我聽到聲音了，前麵有人！前麵還有活人，那樣的話······）

  （好累啊，真的好累啊，我會死的吧？這樣不計代價地跑，我應該會力竭而死的吧······）

  視線愈發得模糊，隻有腳下的街道仍保持著基本的清晰。他努力去看清地麵，以防止不慎絆倒延緩奔跑的速度。隨著精神高度的集中，他隱約聽到了一聲“哢嚓”響，似乎體內有什麽東西被打開了，像是鎖，又像是某種束縛······

  木下的雙眼一瞬間變得茫然起來，與此同時，一條灰影從斜裏衝來，攔住了他的去路。他腳下不停，下意識地發力跳起。這一跳竟跳起了四五米之高，直接從灰影的頭頂飛躍而過！

  落地未等站穩，緊接著繼續狂奔起來。一段需要跑數分鍾之久的路程，被他強行壓縮到了一分鍾之內。而代價是他的身體各處崩裂開傷口，鮮血如箭激噴而出。

  有光！微弱的光亮映入了木下眼中，他心中大喜，憋著一口氣再次加速迎了上去。不知不覺中他跑到了南區，也就是靈子聚合儀所在的地方。另一邊，高倉帶領的隊伍也趕來了這裏，前者聽到聲音，警惕地轉頭瞧去，卻見一個滿身鮮血的人形生物奔來，不禁嚇了一驚。

  “救救她！”

  木下拚盡餘力喊出這句話，迎接他的卻是士兵們驚駭之下誤發的子彈。他護住伊織，踉踉蹌蹌地朝高倉跑來。

  高倉才察覺出這是一個活人，忙命令士兵阻截尾隨而來的灰影，同時上前接住了伊織。“怎麽樣？這女孩······你是幸存者！你們怎麽還沒走？！”

  木下沒有回答對方的話，耗盡餘力的他仰天摔倒。他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他終於得到了他渴求的力量，而代價卻是他本身。

  ……落下好像沒有止盡似的，而五感都在朝反方向飛快離他而去。他伸出手，努力地伸得更遠，想在視野完全變黑之前，去抓一下那僅存的光芒。

  “好像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