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太陽落山
作者:繁弦複      更新:2020-05-16 19:55      字數:3318
  燈火不滅,人心不息。

  青龍府許久等不回自家的青龍神君,提了燈在府門口、街口等候,卻看見神宮此時將緊閉的神華門打開,眾多靈人一齊出來,顯然是出了大事。

  安祁旭隻覺著自己應該是在一個車上,他聽到下麵車輪壓過官道的聲音,壓過一塊石頭而顛簸一下,他的身子無處不痛,隻能嗚咽,一個字都吐不出。

  他的身子被一層又一層的布包住,蹭到斷指,疼痛已轉為酥酥的痛感,他聽著外麵士兵的談話,隻覺無地自容。

  他從沒被人這樣侮辱過……

  他知道自己已經進了神城,神城的燈火太亮,能透過這厚厚的布刺在他眼上。

  神城的每一處,甚至氣味他都熟悉無比,他在這裏生長,在萬人矚目之下長大,終要在這裏死亡,在眾人唾罵之下離去。

  這消息隻傳到神宮內,靈人上報監察、伏獄兩司,兩司長官皆在沐休,但因事情重大,隻得再去請。

  江奕本都摟著黎憶雲睡下,卻聽到外麵急促的敲門聲,他拍拍被驚醒的黎憶雲安撫,又伸手解了門上的法寶,問道:“什麽事?”

  外麵的人隻知有大事,靈人召喚,並不知道安祁旭的事,就照實回答。

  屋內兩人得知出了大事,立馬坐起來,江奕掀開被子就要穿衣出去,見黎憶雲也要起來,連忙扶住她,道:“你也累了,還是繼續睡吧。”

  黎憶雲搖頭,道:“既是出了大事,咱們府裏又知道了,想必不會安寧,我怎有繼續睡著的道理。”她起身披了披了一件外裳,就為江奕穿起衣服,又喚侍女打水進來。

  等送江奕出去,黎憶雲也不閑著,坐在那裏想了許久,還是將向黎家傳信的念頭打消。

  ……

  車行地慢,安祁旭能感覺到自己的靈氣正一點點地往外泄,失去聖靈石的壓製,魔氣魔靈被白銃全部激發,他那一絲力氣,被他強撐著站起來。

  他絕不趴下……

  車突然停下,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動作,可安祁旭卻忍不住一個踉蹌,就聽見外麵是玥娑的聲音:“放了他。”

  他聽見長劍出鞘的聲音,他聽見他們說話,他張了張嘴,仍是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他的手緊握著,扯出的傷口往外滲血,他恍若不覺,一張嘴直打顫。

  “玥……娑姐……”時間不允許他將一整句話說完,玥娑看他這樣,竟比當初的居思堂還要淒慘,當即顧不得別的,揮劍逼開士兵,又拿著幻尊金印,無人敢擋。

  她欲把安祁旭拉出來,卻見他站著搖搖欲墜,聲不成句,她大哭起來,“這是怎麽回事,是我沒護好你!”

  安祁旭沒辦法替她擦幹眼淚,更不想讓她救她,不僅是為她好,更是給自己一個解脫。

  他伸出手,玥娑立馬抓住,卻驚得張大雙眸,“你的手指呢!”她想掀開布一看究竟,安祁旭卻已用盡全部力氣將手抽回去,靠在一旁喘著粗氣,兩排牙齒打顫,他咬緊牙,才困難地開口道:“別救……我,我不想活……”

  玥娑被靈人拉開,手中長劍脫落,她先是愣住,然後瘋一樣地往前撲,從布下拉出了那一隻手。

  在場之人,除了靈人,沒有不覺惡心驚恐的。

  那一隻手,再難讓人相信會是安祁旭的,那曾經在玄璽握筆作《無韻》,把簫奏《聖靈》的一隻手,五指失二,血染成黑,一指甲半褪,血肉模糊,有一塊肉半落不落,有如販肉攤裏被人扔棄的一隻爛蹄。

  玥娑隻覺胃裏如翻江倒海一般,眼中淚豆似掉落,她眼前模糊不清,天旋地轉,暈倒在地上。

  一陣大亂,眾人沒等到出關的尊神,反而見幻尊過來鬧事,本就頭疼,結果她還暈倒了。

  尊神不在,幻尊暈厥,此時最大者自然是靈人。靈人明白安祁旭的特殊,而若沁已經去盡力助羽冰落盡快出關,她道:“將青龍神君押入牢,等尊神出關,再做決斷。”

  ……

  安祁旭被扔進牢裏,布仍搭在他身上,因為沒人願意看他一眼,他此生第二次入獄,一次光鮮得意,一次難堪屈辱。

  他扶著牆,使盡此生最後的力氣站起,扣著牆縫支撐著自己,血肉嵌入牆中,他卻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氣在一點點地散去,或許此時站著死,已經是他意料之外最快樂的事情。

  這是他最後的尊嚴。

  他聽見所有看守都往外去,他聽見大門再度合上,他能感覺到一人走來。

  那人應該很傷心吧,腳步失去了平時的輕快平穩,幾乎是一步一頓。安祁旭卻下意識地攏緊了自己身上的布,不想讓她看到,扣著牆壁的手卻不能收回了。

  他聽到那腳步停在自己麵前不遠處停下,他顫抖著唇,“是尊……神嗎?”回答他的一個帶著哭腔的“嗯,是我。”

  他有些後悔自己死的太慢了。

  羽冰落處於修煉的緊要關頭,卻突然有一道靈人之氣協助,她明白這是出了大事,草草結束想著以後再固,剛一睜眼就聽若沁說事。

  腦中混亂聲音不斷,她下意識地去否定:“不可能,他怎麽可能是魔……”若沁道:“的確是。”不給她絲毫安慰自己的機會。

  她幾乎是跑著去到牢獄的,發絲淩亂,一身露水將薄衫打得半濕,她腦中嗡嗡直響,暈得厲害,他不管不顧,聽不到身邊身後的靈人神侍呼喊著她的發釵掉落,隻一味地快速地趕到牢獄。

  官員見她這樣,有要去親見安祁旭的想法,立馬跪下來勸道:“尊神隻需抉擇就行,別讓罪人汙了您的眼睛!”他現在隻要一想安祁旭的那隻手,就有嘔吐之感,也不敢讓六界之尊見到那幕。

  羽冰落一臉陰鬱,竟帶了一絲殺氣,道:“滾開!”這副樣子,莫說是人,就是惡獸也要嚇得一顫,長官連忙進獄將看守都帶出來,才讓羽冰落一人進去。

  她再也不能不相信了,當她剛邁進獄中,就看見一些魔靈,她聽見一聲細微的歎息,她知道是他。

  她不知道此時該做些什麽,邁了幾步又停下來,眼淚在眼底將落,疑惑伴著傷心一起而來,她終是走到他麵前:

  “你……”

  “我愛你。”

  這是安祁旭第一次將一句話完整地說出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用了多大的力氣,然後又是不清:“我……沒騙(你)……(我)才知(道)……”

  他這幾字一吞,完全不複從前靈巧,羽冰落的眼淚立馬不爭氣地往下掉。

  父神母後死時,她都沒掉一滴眼淚,她從不輕易落淚。

  當看到他的手時,哪怕羽冰落曾在戰場上見過許許多多的血腥場麵,但都沒這樣的驚心動魄,她顧不得疑惑,上前去碰,安祁旭要躲開,被她一把拉住,“這是怎麽回事?”

  布十分厚,她看不到他的臉,無法看見他的神情,剛伸手要去揭開布,就見安祁旭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摔到地上,另一隻沒被拉住的手緊緊扣住牆縫。

  “麵……目可憎,見……惡心……”

  羽冰落握著他的手,拂過斷指的地方,幾欲哭得失聲,“你知道,我不在意的,你讓我看一眼。”她說到最後都有些急了,看安祁旭頷首,立馬將厚布扯開,隻看一眼,就怔住了。

  那張臉除了輪廓沒有一處像從前的安祁旭,連一雙眼睛都紅腫起來,臉上結痂流膿,膿水與鮮血混合在一起,更不必說身上裸露之處。

  安祁旭眼前雖模糊,卻依舊能看見她的卓越姿容,他已經不敢在看了,下意識地低頭遮住自己的臉一些,卻突然被羽冰落抱住。

  她的淚滴在自己身上,混著呼吸一起灼燒著他,他聽她說要帶自己出去,聽她說會保住自己,他多開心,可他不能答應。

  他聲音似乎也恢複了一些,吃力地道:“我說過,你雖為尊神,卻不能肆意妄為,你不能救我。我本就有尋死之心,我在青龍珠裏給你留了一封信,隻是生了變故,才有如今這個樣子。你別哭,既如今有變故,我就還要囑咐你一些。”

  他喘著氣,身子也開始變得透明,他知道大限已至,“祁連山的金龍沒死,他現在在白銃身體裏,恐會對你不利,為了你為了六界,又或者是為我報仇,你要將他殺死。”

  羽冰落摟著他,立馬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將怒氣掩下,隻是堅決地道:“你要活著,我為你報仇,你要報答我。”安祁旭搖搖頭,一滴眼淚滴在羽冰落的發絲上,沒入銀光中,“若我活著,不能娶你,不如不活。”

  他明白自己死後會發生什麽,隻要死了,就不會再傷心了。

  羽冰落知道這意思,竟第一次厭惡尊神這個身份,她知道他去意已決,她被他推開,那恐怕是最後的力氣。

  他上前走了好幾步,一步步將羽冰落推開,“快走……”

  羽冰落如癡傻了一般走到牢門,又驚醒了要回頭看,安祁旭看見,已經半透明的身體再動彈不得,隻能再喊出一句話:

  “別回頭看我!你不該為我停留……”

  等羽冰落走出來,看守進去,又立馬出來,大聲報道:“罪人,死了。”

  那個站在陽光下的男子呀,死在一片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