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5章 地獄皇後(二十六)
作者:金吾不禁夜      更新:2021-08-27 12:01      字數:3896
  馬薩諸塞的消息雖然傳不到英格蘭,卻還是可以傳到紐約,聖公會信徒們對這事倒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兩年前科頓·馬瑟說撒旦正處心積慮顛覆清教徒占領的殖民地居然應驗了。獵巫確實讓馬薩諸塞的人口銳減,很多人攜家帶口逃離了新英格蘭,前往別的地方定居了。根據紐約的報紙報道稱,有一百多名嫌疑人被關押,其中大多數是教會成員,一位牧師在監獄裏去世,另一位牧師的女兒也是,還有一位牧師的妻子被指控為女巫,總計有700多人牽涉其中。

  消息明顯失真了,不過以當時的交通和信息流動的速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人們對此感到很震驚,前任總督英格索斯固然討厭,卻不至於讓人口流亡的地步,新政府的表現讓人覺得那些反對他的人顯得很有問題,而五十三歲的納撒尼爾·索頓斯托爾就是其中的一個,他為此還蹲了15天監獄。

  索頓斯托爾是伊普斯維奇鎮人,是一位早期海灣殖民領袖的孫子,更是馬薩諸塞一位常駐法官。他曾與英克裏斯·馬瑟一道為新英格蘭遊說,是一位非常受歡迎的民兵上尉,曾在緬因邊境服役。

  他是在布裏奇特·畢肖普執行絞刑第二天離開的法庭,之後不久就開始謠傳他的幽靈為非作歹了,按照《路加福音》所說,“不與耶穌和他的工作相合的,便是敵對他”。在此之前科頓·馬瑟已經緊張謠言會說什麽時候魔鬼占據他的身體,假扮成他的樣子了。

  關於這個問題那8位在哈佛圖書館開會的牧師討論過,是不成立的,但這世上總有人喜歡傳播醜聞、挑撥離間。最終關於索頓斯托爾的逮捕令還是下了,一位安多弗的治安官在執行時猶豫了,他對於法官所犯的罪行半信半疑,這導致治安官自己入獄了。

  塞繆爾·威拉德幫助菲利普·英格裏希逃跑以及參與組織為約翰·奧爾登齋戒也給他惹了麻煩,不過對於他這位與英格索斯·馬瑟齊名的牧師,在沒有確切證據前法庭也不敢拿他怎麽樣。

  一場因為無聊消遣而舉行的獵巫此刻變成了一種折磨,法官們把時間花在了日常的巫術審訊上,便讓其他不太緊急的事物延期,疲憊自上而下無處不在,隻有“收獲”的時候才能讓人感覺到一點歡樂,喬治·科溫是科溫法官的侄子,在犯人定罪後,他有權清空那些家宅。

  他不僅將普洛克特家的牛給賣了,還將雅各布斯家河邊的產業洗劫一空,甚至包括瑪格麗特母親手上的黃金婚戒,這些東西瑪格麗特都沒有辦法討要回來了。

  英格裏希夫婦雖然平安逃走,但他們的豪宅卻沒有幸免,科溫執法官打開了他家的門,肆無忌憚得掠奪了一番後,又放人進去洗劫,家具、家居用品、肖像畫一樣都沒剩下。9月一位老農婦被吊死後,一名助理治安官騎馬到她安多弗鎮中心的家中,奪走了這家的牛、穀物和幹草。在她的兒子試圖保護這些財產時,助理治安官告訴他可以和赫裏克談談,避免剩下的財物被變賣,在那場談話中赫裏克善意得給了他“贖回”財產的機會,但要求他們付10磅,在商談後敲定為6磅,隻要這筆賄款能在當月兌現。

  柵欄搖搖欲墜,作物無人照拂,果園缺乏看管,木柴已經用盡,觸目所及盡是蕭條。

  平民活在恐懼之中,一個個家庭支離破碎,還有扮成印第安人或者法國人的盜匪在馬薩諸塞肆虐。

  這樣的光景光看著就讓人覺得沮喪。

  法官們在這件事上其實沒什麽好處,他們既不能接受賄賂,也不能像治安官一樣“清空”民宅,甚至連薪水都沒有。

  他們想做的首先是清空巫師,讓馬薩諸塞恢複秩序,一勞永逸得解決巫術問題,然後再解決諸如法國人、印第安人這些麻煩。

  斯托頓向陪審團說隻要有施巫術的意圖就足以定罪了,這導致了更多女性受審,更多人被絞死。人們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又在黑暗中傷害彼此,倘若是漆黑的隧道,那麽它至少還有盡頭。但此刻人們卻看不到光明,唯一的光便是站在講壇上牧師們所說的光,曾經讓人覺得聽著疲軟的布道現在也有很多人聽了,人們根據牧師們說的去辨別魔鬼、天使、幽靈,那些生活在無形世界裏的靈體,並對此深信不疑。

  這聽似愚昧,不過當人們用科學去解釋鬧鬼現象時不也是套用自己已知的知識,進行一些似是而非的解釋,讓自己和聽眾覺得聽起來合理麽?

  秩序是脆弱的,宇宙中充滿了無序狀態,想在混亂、無序的狀態中重新找到秩序並不那麽容易,人創造神,並將所有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丟給它。人們去理解它也是一個探索的過程,就像每次從保險櫃裏取一點財富,知道了太多反而會被金山給壓死。

  任何事過猶不及,甚至連求知和勇敢也是這樣的,經院派討論針尖上能站多少個天使不能解決黑死病蔓延的問題,過於勇敢的人會有勇無謀。

  賈爾斯·科裏一直吹噓,他一輩子沒有怕過誰,甚至拒絕說“上帝和吾國”這句話。

  法官斯托頓警告他,如果他不悔改他將遭受中世紀的踏刑(peine forte et dure),意思是將石頭或鉛塊堆積在嫌犯身上,不斷疊加,直到嫌犯求饒或死去為止。

  這種刑罰曾被提起,但從未在新英格蘭使用,最近一次被用來威脅犯人是1638年,那是一名被指控謀殺三歲孩子的女性,她最後選擇了絞刑。

  賈爾斯·科裏雖然和菲利普·英格裏希有相似之處,但他們卻不是一樣的人,在關鍵時刻他不一定能和那個年輕人一樣作出正確的判斷。

  倘若他能和巴瑞德那樣知道服軟,或者和別的丈夫那麽和被指控的妻子劃清界限,那麽他也不至於會被牽連進去。

  他和約翰·普洛克特是鄰居,兩人曾在為木頭的問題互相指控,後來又握手言和一起喝酒,多年後普洛克特為了讓自己脫身,在原告席上指控賈爾斯·科裏用惡魔之手點燃了他的房頂,卻沒想到自己成了第一個巫術罪名成立的男人,並且他還被絞死了。

  普洛克特臨死前寫了遺囑,賈爾斯·科裏也寫了遺囑,他把農場留給了兩個女婿,雖然這兩個女婿曾指控他詛咒果園裏不能結果。

  不論他們是因為貪婪還是為了保命,總之他們讓科裏的女兒們沒有牽連進來,寫了遺囑之後他就沒什麽好牽掛的了,他的妻子瑪莎被教會驅逐,不日將被絞死,像他這樣的老光棍還有什麽可怕的?

  他無意認罪,也無意迎合法官,出庭數次也不指控任何人,他深知任何人踏進法庭,即便不死也會有財產損失。

  在威脅無果後,斯托頓判了賈爾斯踏刑,他是新英格蘭第一個被實施這種刑罰的人,行刑那天是9月17日,因為那種刑罰太過殘忍並沒有在公共場合舉行,而是在一片無人的田地裏。

  科裏脫去了鞋子和衣服,幾乎赤裸地躺在陰涼的地上,像維特魯威人一樣張開雙臂。

  那個季節麥子應該熟了,卻因為無人收割而留在田裏,風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金黃的穀穗和藍色的天空陪在一起應該很美,直到看守的臉擋住了他的視線。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看守問。

  倔強的老頭看著不遠處,拿著手杖的治安官科溫。

  “動手吧。”科裏說完,將視線又一次看向天空,看守將一塊木板放在了他的胸口,然後在木板上堆積石頭。

  一開始還沒什麽,隨著石頭越來越多,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而原本無人經過的麥田邊也聚集起圍觀的人,其中包括科裏的朋友,一位富裕但凶狠的南塔基特船長,他出生在塞勒姆,曾擔任行政委員,現在他什麽都幹不了,他的姐夫也因為姐姐的牽連在逃亡中。

  “投降吧。”他的朋友痛苦地說“指控瑪莎,還有別和法官做對了!”

  賈爾斯·科裏沒有理會他,或者說他無法說話了。

  但若重來一次,他仍然會那麽頑固的。

  有很多人無法理解,雖然賈爾斯·科裏名聲不好,結了三次婚,年紀也70歲了,但他這麽有財富的農民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非要娶瑪莎·科裏那個帶著一個“汙點”的女人。

  但若重來一次,他仍然會那麽頑固的。

  痛苦的折磨持續了一陣,可能從中午到了傍晚,賈爾斯·科裏終於咽氣了,他的舌頭從嘴裏伸出來,科溫治安官用手杖將它給塞了回去。

  在43年前賈爾斯·科裏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他第一次出庭受審便是因為從治安官家裏偷了麥子、煙草、培根和一些其他物品。

  9月19日那天,喬治·科溫出麵沒收賈爾斯的財產,他的一個女婿同意繳納巨額的罰款,阻止了科溫繼續沒收財產,並且贖回了賈爾斯·科裏埋在石堆裏的屍體。

  9月22日瑪莎·科裏來到的絞刑山,那天天色有些灰暗,天氣有些悶熱,那天與她同去的還有另外7個人,這一次不再隻是一車男人或者一車女人,而是男女混雜。

  當牛車拉著他們緩緩前進時,一個車輪卡住了,人們花了一段時間才讓它繼續前進。

  “是魔鬼阻止了它!”女孩們解釋道。

  很難說有多少人理會她們乏味的解釋,鎮外的路本來就崎嶇不平,而且這輛車還超載了,車上除了“福音女人”瑪莎·科裏還有“先知”沃德威爾,他是個替人看相又愛胡言亂語的老頭,另外還有瑪麗·埃迪斯,她是麗貝卡的妹妹,她的丈夫、孩子和朋友都來給她道別了。

  替他們行刑的是職業劊子手,他用麵罩罩住了巫師們的臉,然後將他們挨個推下絞架。

  重力加速了死亡,他們在感覺到痛苦前大腦就因為缺氧失去知覺了,但是也許他們還聽得見聲音。

  “看看這八個來自地獄的叛徒。”肥胖的諾伊斯牧師對著那些懸掛在絞架上的屍體嘲笑道“這是多麽悲傷的事啊。”

  瑪莎·科裏在臨死前依舊站在梯子上祈禱,在沃德維爾開始對人群說話時,劊子手煙鬥裏的煙霧如同雲一樣飄到了他的臉上,讓正在說話的沃德威爾開始劇烈咳嗽,他的指控者們譏笑著說,那是魔鬼打斷了他。

  抽煙是個壞習慣,說不定瑪莎·科裏勸過那個頑固的老頭少抽點煙。

  他聽到了,卻從不照做,以至於每天晚上當瑪莎閉上眼睛,都要聞著賈爾斯身上的煙味入眠。

  唯一讓她“入睡”前牽掛的或許是她那個混血兒子,他還是個孩子,以後要到哪兒去呢?

  根據法律的規定,他的母親是自由人,那麽他也是自由的。

  他可以跑,跑過秋收時節滿是金黃麥穗的田野,然後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願上帝保佑你,孩子。

  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像賈爾斯·科裏那樣的人願意接納你,讓你進入他的家門的。

  他也許沒有科裏那麽富有,但財富不是衡量一個人好壞的唯一基準,更別提僅用衣服來判斷一個人善良與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