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凍柿
作者:站著如小嘍囉      更新:2020-03-28 09:24      字數:2835
  塗鬆安安靜靜地聽著,等他說完後,才開口道:“張升,張升性格暴躁,聽風便是雨,其實我的死與水族無關,回頭......跟東華說一聲,直接把張升從福地裏放出來,然後跟他說,往後再敢濫殺水族的人,以後不用來我墳前祭拜了。”

  塗鬆略微思索,繼續道:“雁升穩重,我倒是不用擔心他。公綽執拗,藏不住事,事到如今沒做出什麽偏激的事,想來以後便也不會。隻是......隻是容與看似沒心沒肺,實則比張升公綽還要偏激執拗,他越是沒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我就越擔心......”

  老人哭得老淚縱橫,“師兄放心,我會好好看著容與的。”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能天天看著。”塗鬆笑了笑,“我就不問老祖了,指定過得比誰都好。你呢?哀莫大於心死,和容與一樣......這副蒼老麵貌也是因為我吧?”

  老人下意識地便想搖搖頭,隻是忽然想起什麽,他點點頭,支吾道:“我......我很好。”

  突然想起什麽,他眼睛一亮,拉過站在一旁的江染,“師兄你看,我新找的徒弟,叫江染,小丫頭,來,喊聲師伯。”

  江染把頭一縮,下意識地想退卻,但此時心湖突然響起一陣漣漪,“先答應著,叫你名字你要應,拉你的手不許躲,給你東西,無論好壞,是否合心意也都先拿著,事急從權。說句難聽的話,他是少數真正把你們凡人生死放在心上的山上修士,值得你如此去做。”

  江染本能地望了眼陸抬,隨後不動聲色地很快轉回來,對著那個臉色紅潤的人乖巧地喚了一聲師伯。

  塗鬆眼睛一亮,似乎看不清,他掙紮著起身,向她靠過去,想離得再近些好看得再仔細些。不用陸抬再出聲提醒,江染已經主動上前靠過去。塗鬆睜著眼望了好半天,如同打量著一塊璞玉般,眼睛越來越亮,他忽然伸手一招。

  東勝神洲某個深藏地下不知多少年未現世的府邸裏,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劍顫抖不已,於是整座陰森府邸也跟著顫抖不已,宛若地牛翻身。劍鞘上貼著的無數符籙,纏繞著的無數黑線,底下還隱匿著的密密麻麻封印陣法,都在這一刻閃出耀眼的光芒,齊齊鎮壓著這把劍。

  塗鬆臉色越來越紅潤,剛說話還支支吾吾,身子都直不起來的他眼見招手無果,搖頭嗤笑了一聲,淩空虛點了幾下。頓時符籙破碎,黑線斷裂,陣法消散,就連整座府邸都直接崩塌,劍搖晃了下,直接消散在原地。

  府邸崩塌,無數黑衣人奔走逃竄,某個坐鎮府邸,頭長羊角,高約百丈的怪獸忽然怒吼一聲,十丈內的黑衣人悉數倒地不起,其餘人紛紛停止逃竄,各回原位。同時,整座府邸也停止了崩塌。

  那柄劍鐺地一聲突兀出現在塗鬆周圍,劍上熠熠發亮,連太陽光在它的光芒下都失了神采。老人望著那柄劍怔怔失神,塗鬆也笑著撫摸著劍柄,眼中滿是緬懷,“老朋友,好久不見了。”

  長劍晃了一下,發出一陣宛若龍鳴的聲音,作為回應。

  塗鬆把長劍按在江染手上,“初次見麵,師伯沒準備什麽大禮,這柄劍,名為鉛刀,今日便贈與你罷。”

  李密常把漢書掛牛角,曾戲言坐下老牛為駑馬,待得他得道後,那頭老牛隨之升天。旁人騎著他,一日之間便可從東勝神洲跑到西牛賀洲。這柄劍鋒利無比,卻取名鉛刀,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江染猶豫了。雖然陸抬確實有說過東西先拿著,事後再另作盤算的意思,但這把長劍,即使是不諳修行事的她,都知道不是凡品......

  她正猶豫間,又聽得塗鬆道,“拿著吧,總比落入宵小手裏,待我神魂消散後,淪為一柄無意識的殺戮神兵好。”

  江染硬著頭皮收下,打定主意事後還給老人。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若非已認主,這柄光是身上劍氣便能使誅邪退散的利刃,早把她撕成碎片了。

  塗鬆笑望向陸抬,麵露讚許之意。剛那陣心湖傳音,尋常人或許不知曉,但怎瞞得過他。若非此人,或許這天賦好到嚇人的小丫頭還不肯認師弟這個師傅,以及自己這個師伯呢。

  眼見塗鬆目光放在他身上,陸抬趕忙作揖道:“小子陸抬,恩師橘頌宗伏雁升,拜見前輩,先前多有得罪,實在抱歉。”

  塗鬆搖搖頭,“該說抱歉的人是我,若非我,你也不會遭此無妄之災。這枚法印就當做我的賠罪禮吧。”他手往前一伸,法印瞬間出現在他手中,嗡嗡哀鳴,似是不願與他分離。

  塗鬆伸手一點,法印哀鳴之聲頓減,“年少讀《封神傳》,一枚小小的翻天印打死金光,火靈兩位聖母,打翻多寶道人,嚇退太師聞仲,把龜靈聖母打回原形。但就是這枚赫赫威名的翻天印,忌諱翻天一詞,因而不得不更名番天。少不更事,一時心癢難耐,便用秘法在上印刻覆地二字。”

  陸抬接過法印,認真地瞧了瞧,很快便發現印下確實刻有覆地二字。

  塗鬆精神煥發,麵露笑意,“好小子,腦子不錯,體魄更了得,半點不比俱蘆城下那些頑固古武者差。有空幫我走一趟北俱蘆洲,好讓那老眼昏花的俱蘆老兒曉得,非是他北俱蘆洲,唯有真男兒。”

  陸抬默默抱拳,認認真真地把此事放在心中。

  塗鬆多望了一眼陸抬,才轉頭重新望向師弟時孟春,“這副身體絕不是我第一具占據的肉身,不過記憶碎片過於模糊,隻記得自己害得何昊羽一家子家破人亡,還有後山那數十名白羽衛的身死,也因我而起,甚至如今這具身體因過多使用秘術也變得殘破不堪.....”

  時孟春聳拉著腦袋,片刻後才抬起腦袋,不情不願道:“不過區區數十條微不足道的人命......師兄於人間有大功德,殺了便......”

  塗鬆氣喘籲籲,似是極為憤怒,“不過才這麽些年,便把我說過的話當耳邊風,山上便是多有如你這般自以為,山下人命本就該如草芥的人,才會引得北俱蘆洲無論鬼修人修,皆怨氣衝天,堪比那座成都載天山。”

  時孟春霍然抬起頭,憤憤不平道:“那些刑徒......”

  話還沒說完,塗鬆氣得雙手直顫,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他還想說些什麽,突然喉嚨一甜,瞬間便有一口猩紅的鮮血從嘴中滲出。

  時孟春大驚失色,趕忙掏出丹藥不管不顧地就要往他嘴中塞,卻被塗鬆狠狠一把推開。此時的塗鬆氣喘籲籲,臉色重新變得煞白,“此事交予你去辦,膽敢不放心上,以後也不用再來我墳前探望了。”

  時孟春頻頻點頭應是,不停磕頭認錯。

  似是壽元將盡,白發蒼蒼的塗鬆臉上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詭異地凹陷,他沒有理會身旁的時孟春,怔怔望著天空,嘴中喃喃自語: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曾以為我能改變世界,沒料想連身邊人都改變不了,臨了才發覺自己一輩子都在做無用功。”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俱蘆城上戰歌響徹,烽火連天,以前真覺得氣勢,如今想來,卻也不如幼年收市時,人群中的娘親那一聲嬌弱的呼喚。”

  “仙家庭宴,色香味形皆俱全,動不動七十二道風味......如今想來,卻也不如那年霜降,收市後盈利頗豐,娘親狠下心買下的那個昂貴凍柿甜。”

  塗鬆閉上眼睛,用著旁人聽不到的言語哽咽道:“娘親......這世上確實是有仙人的,可惜,可惜兒子救不了您。”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隱約間看到一陣漣漪過後,突兀出現的身影,周邊人還在不停呐喊著:

  “師父.....”

  “雁升,快!”

  可惜他已經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