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老梁走好
作者:參差的青春      更新:2020-05-15 08:04      字數:4617
  盡管祈禱虔誠、願望真摯,終究敵不過殘酷的現實。梁明秀的檢查結果從大理州醫院返回,不幸地被診斷為:肺癌晚期!

  向陽聽聞葉紫托其父親傳來的口信,半晌無言,默默地坐在冰冷的台階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眼淚無聲滑落。白粵川和楚娟在他身邊坐下,想要勸慰幾句,奈何無從開口,隻有陪著他靜靜坐著。

  許久,向陽抹了把臉上的淚,站起來道:“我去醫院陪陪老梁,學校就交給你們了。”

  白粵川攬住向陽的肩頭道:“向陽,放心吧,我們會把孩子帶好。你也別過於傷感,老梁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瞞著點兒吧。”

  直到向陽來到醫院梁明秀的病房門口,還在一直糾結著要不要告訴老梁真相。梁明秀已經看見了在門口逡巡的向陽,虛弱地叫道:“向陽,進來吧。”

  向陽應著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短短十來天時間,梁明秀已瘦得脫形,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向陽尚未開口,梁明秀已說道:“向陽,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您別多想,就是感冒引起的肺炎,過幾天……”

  “你別勸我,我都知道。”梁明秀擺擺手止住向陽的話,“我老了,可並不傻。林岩葉紫那兩個孩子,都是老實孩子,撒不了謊。要是你啊,我還真信了。向陽,我活了一把年紀不怕死,但我不想在這醫院裏過完剩下的日子。我無兒無女,沒什麽牽掛,就是想死之前,再回北京看一看,二十多年沒回去了。這幾天在電視上看天安門、故宮、頤和園、王府井,唉,想家了。我死後會有一些撫恤金,葬禮一切從簡,都留給學校,添置點兒書本用具什麽的。叔就這一個願望,你能幫叔圓了這個夢不?”

  向陽泣不成聲,緊緊拉住梁明秀的手道:“梁叔叔,你放心,我這就安排,咱回家好好看看。不要說您無兒無女,我就是您兒子,我陪您回家,我陪您……”

  梁明秀蒼白的臉龐因激動而泛紅,撐著坐起來老淚縱橫:“我老梁活了大半輩子,有你這麽個好兒子,值了……”

  三天後,向陽陪著梁明秀遠赴北京,走故宮、登長城、遊頤和園、看王府井,在天安門廣場看國旗冉冉升起……

  本少言寡語的梁明秀,話多得有些密,跟向陽絮絮地講述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講述他的夢想、現實、光榮、恥辱、悲哀、歡樂……向陽靜靜地聽著,順從而真心實意地附和著,陪他走完了意義非凡的歸故之旅。

  回到亞溪河小學,梁明秀已經行動不便。向陽把床鋪搬到了他的屋裏,寸步不離地悉心照料。他讓向陽在陽光晴好的時候,把椅子搬出來,在陽光下看著孩子們誦讀詩書、塗鴉計算、鍛煉打拳,看著滿院的蒼鬆翠柏、綠草紅花,看著那飄揚在空中的國旗。孩子們下了課就跑過來圍住他,給他一捧大棗、幾瓣柑橘,他摸摸這個的頭、那個的臉,一臉的慈愛、安詳與不舍。

  一個月後,梁明秀走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旅程,在亞溪河小學他那簡陋的居室裏安然逝去。

  他去的時候沒有掙紮、呼喊、呻吟,仿佛睡著了一般,以至於同屋居住的向陽毫無察覺,早晨醒來端了一盆水到窗前給他擦臉,才發現梁明秀已滿麵安詳悄然離世,平搭在胸前的手上,拿著一個平整的信封。向陽拿過信封打開,幾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一張照片,一隻翠色欲滴的玉鐲。

  展開信箋,顯是病中執筆,少了遒勁傲然,多了雍容超脫:

  向陽:

  展信安。

  看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抱歉以這種方式跟你進行最後的告別,覺得自己不久於人世,卻無法預知時間,隻能如此。

  二十五年前,我親自見證了你的誕生。看到你的父母抱著你,我真替他們幸福。紅兵雨蘭可算是我最親的人,轉眼二十五年別過,我無時不刻不在想著他們。雖然沒能等來他們,但他們泉下有知,安排你我相見,也算是了卻我的一樁心願。我一生孤獨,無兒無女,在終了之時有了你這樣一個兒子,實感欣慰。你性情如你父母無二,宅心仁厚卻又頑皮乖張,前途不可方物,我舒心亦放心。我梁明秀有你這樣的兒子,不枉此生了。喬丫頭古道熱腸直爽通達,是個好姑娘,望你好好珍惜。可惜我一生清貧,未能留下什麽給你們,唯有一物常在身邊,是我祖傳一隻玉鐲,當年欲贈雨蘭而不成,如今留給你送給喬丫頭,僅以為念,若雨蘭知曉也必不會怪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些學生,你們誌願期滿就當離去,小娟雖盡心盡力奈何畢竟孤身一個女兒家,在這深山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你要跟中心校據實反映,不要誤了這些孩子。小娟這孩子大學肄業來此,家境必有難言之處,相聚就是緣分,你要多多關照。代我轉告喬巧、楚娟、粵川、葉紫、林岩、晚成,不能一一與之告別,甚惜。梁明秀會在冥冥中保佑你們。更為重要的是你的妹妹,雖還是音信杳無,但不可放棄,我們都已離世,她多年來沒有父母照料,想必比你更苦,務必要尋其下落,早日兄妹團聚,來墳前告知,以慰你父母和我之心。

  向陽,我走之後,把我葬在你父母墓旁,生不能為伴,死後有他們陪著,我便不再孤獨。留照片一張,是你在北京給我拍的,我很滿意,就以此作為遺照。相見雖半載,為叔亦為父,心願已足,無所掛念,不必過悲,擾我不安,就此別過,保重為盼。

  梁明秀

  癸未年冬於雲崖寺絕筆

  向陽強忍著悲痛看完信,不禁淚如雨下,跪在梁明秀床前大放悲聲。哭聲驚動了白粵川和楚娟,齊齊趕來,見梁明秀已去,也不禁流淚歎惋。他們雖不及向陽與梁明秀感情至深,但半年來朝夕相處,眼見得一位忠厚可親的長者,一位把最美青春和畢生心血獻給這山區教育事業的可敬恩師撒手人寰,如何不心如刀絞痛徹心扉?

  無論如何悲痛,喪事總是要辦。向陽囑楚娟去縣裏通知喬巧等人並采購一應物品,白粵川去村裏通知老金支書找人過來幫忙料理喪事,自己則著手清點梁明秀遺物,有些東西還是隨逝者去吧。

  梁明秀雖非達官顯貴,但幾十年來在這亞溪河村,初時皈依佛門導人向善,後來從教育人恩澤鄉裏,村裏人受其恩者不可勝數,甚至有一些大事小情的裁奪村裏人都找他,厚道慈善公正仁義的聲名遠播,可謂德高望重。聞道梁明秀去世,幾乎傾村而出,湧向學校。大人們入得屋來,最後見一眼梁明秀的遺容,孩子們排成整齊的行列,在屋外向他們可敬的校長和恩師默哀致敬。孩子們的心是最真的,個個眼睛哭得通紅,不敢放聲痛哭,唯有默默抽泣。平日裏頑皮的陸曉栓比別的孩子尤為傷心,拉著梁明秀的手低聲痛哭。他自幼父母雙亡,姐姐又有病在身,梁明秀生前像疼愛親孫兒一樣疼他,連每年過年的衣服都是梁明秀買給他。哭了一陣,閉上嘴巴,懂事地跟在向陽身後,幫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金支書的老母親讓出了自己的棺槨,且聽說梁明秀辭世,掙紮著要趕來相送,奈何已八十多歲高齡,恐山路難行有個閃失,苦勸之下未能成行,拄著拐杖頓足流淚,還是隨棺槨帶去了厚厚一摞紙錢。

  村民們在一種德行的感召下,自發上前,在院內搭建起靈棚,安置棺槨。喬巧一行人終於趕到。喬巧終是心細,除了一應物品外,與向陽兩人一人一身白色孝衣,主動成為兒媳的角色,而又不失分寸地做著應該做的事情忙裏忙外,向陽看在眼裏感動在心,想她出身名門富賈,自幼嬌生慣養,卻出落得如此品性。暗下決心,這輩子寧可負天負地負自己,也絕不會辜負喬巧。

  好在有老金支書等一幹主事之人,不然向陽一眾年輕人是無論如何也撐不起來這樣的場麵。忙亂了一天,梁明秀遺體入棺,停靈三日。村民們漸漸散去,老金支書與向陽同風水先生看好墓址,安排來日開挖墓穴,囑咐向陽守靈事宜,引著眾人離去。

  夜色如磐,滇寒似水。

  山風卷起鬆濤嗚咽,紙幡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棺槨上的油燈焰火搖晃起來。守坐在一邊的向陽站起來把燈罩罩好,複又坐下,點著一根煙,望著天邊一鉤殘月發呆。

  喬巧抱著一件外套輕輕走過來,披在向陽身上,挨著他坐下道:“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餓不餓?”

  “不餓。”向陽伸出手臂,把喬巧攬在懷裏,他感到喬巧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怎麽了小喬?害怕了還是冷了?”

  “都有點兒,不過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也不冷了。”

  向陽把喬巧抱緊了些,緩緩道:“我想起我爸媽去世的時候,我就這樣守在他們的靈前。那時候感覺天塌了,地陷了,我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不幸會偏偏降臨到我的頭上。在家的時候,我經常跟我爸媽擠在小小的飯桌上,我媽燉上一條絕對是魚攤上最小的草魚,我爸吃魚頭,我媽吃魚尾,把中間都留給我。不論我怎麽讓他們吃他們都不吃,還振振有詞地給我講秦淮河綁匪的故事。說早些時候,秦淮河有一夥兒綁匪,專門綁架小孩子跟大人索要贖金。綁了孩子先給孩子蒸一條魚,如果孩子從魚頭下筷子,證明家境富裕,如果從魚尾下筷子,證明家境中等,如果從中間肉多的地方下筷子,那說明家裏窮得底兒掉,因為魚身上味道最美的是魚頭,魚尾次之,最無味的就是中間。你小孩子家家的吃飽就行,別跟我們搶好東西吃。小時候也就信了,後來有一次我吃不了了,發現我爸我媽在廚房吃剩下的,邊吃邊說味道好。從那時候起我突然就長大了,我就跟他們說,等我大學畢業了,我就承包個魚塘,每頓飯都有魚,你們欠我的魚頭魚尾都給我還回來。一提起這事兒我爸我媽就笑。我爸我媽沒了以後,我有很長時間不敢吃魚,一吃魚就想起他們,我心裏就不是滋味兒……”

  向陽再也說不下去,淚水簌簌落下。

  喬巧顧不得自己滿眼淚水,伸出手去給向陽擦眼淚。

  向陽又點燃一支煙,繼續道:“梁校長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後,把什麽都告訴我了。他是和我爸一起到雲南插隊的知青,互相扶助感情莫逆。我媽是彌城壩子的一枝花,他倆都喜歡我媽,我媽卻隻喜歡我爸而且跟他在這裏結了婚,但卻絲毫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梁校長自己搬出去跟生產隊的牲畜管理員住牲口棚,把房子讓給我爸我媽當新房,還買了一自行車送給他們。這個人啊,心是真好啊!他臨走之前,留下一件信物,讓我送給你。”

  “送給我?”喬巧有些疑惑。

  向陽從衣兜裏掏出那隻用絹帕包裹的玉鐲,拉過喬巧的手道:“這是他當年想要送給我媽的,現在他留給了我,在他心裏,你是我爸媽的兒媳婦,也是他的兒媳婦。喬巧,做我們家的兒媳婦吧,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我就用它,把你套住了。”說罷,拉過喬巧的手,將玉鐲給喬巧輕輕戴上。昏黃的燈光下,喬巧那春蔥般的小手映著翠綠的玉鐲,給這寒夜添了些許溫馨柔和。

  喬巧順從地把手放在向陽手裏,明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視著向陽:“向陽,套住我的不僅僅是一隻鐲子,更是你。放心吧,你爸媽還有梁校長把你交給我,我一定好好疼你,你要乖乖的聽話,不許調皮啊。”

  向陽的嘴角露出了多日以來久違的一抹笑容,刮了一下喬巧的鼻頭:“瞧把你嘚瑟的。”

  “嘚瑟是啥意思?是誇我漂亮嗎?”

  “是的,嘚瑟是漂亮,嘚嘚瑟瑟是漂漂亮亮。”

  三日後,梁明秀儉樸而隆重的葬禮舉行。送行的人比其故去當日又多了幾分。聞訊而來的相識教師,培育的滿天下的桃李,縣書協的一幹老友,幾百人的送葬隊伍祭拜之後,自覺地在靈堂到墓地之間排成兩列,或抽泣、或蹙眉、或嗟歎,用一片真情詮釋著世人對這位老者故去的惋惜和生前的懷念。

  縣教育局一位副局長特地趕來敬獻花圈,並組織召開追悼會。他本也是梁明秀的學生,用質樸而飽含真情的話語恰如其分地總結了梁明秀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動情之處,聲澀哽咽,受到感染的人群一片抽泣不斷。

  號角喑嗚,棺槨啟程,終於要送這位老人到另一個世界。向陽捧遺照在前,強忍淚水,唯恐淚滴滑落,驚擾了老人安靜的魂靈。不知何時,人群上空打出一條長幅:“一生儉樸萬裏名花凝涕淚,半世勤勞千條溪壑是哀聲。老梁,走好!”

  向陽再也忍不住,哭喊道:“老梁,走好!”人們亦隨之不舍痛呼,山穀回響,嫋嫋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