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岩的刀
作者:參差的青春      更新:2020-05-15 08:04      字數:5028
  三天後,李晚成接到袁佳的電話,在一陣聲析江河勢崩雷電的怒吼中,袁佳回了杭州老家幫父母經營生意,把李晚成聽一口吳儂軟語的夢想徹底擊碎。後來在李晚成擁著被子假裝沉浸在失戀痛苦中的時候,林岩拎著手術刀轉了三圈兒,恨恨道:“我真想閹了你丫的。”李晚成抱著被子僅著一條內褲狼嚎鬼叫地逃出屋去,招來房東胖姨一陣笑罵。

  林岩的刀就是一把普通的碳鋼手術刀,刀長三寸七分,與李尋歡手中的小李飛刀一個尺寸,一度被列為燕大“四絕”之一。所謂燕大“四絕”,為向陽的嘴,林岩的刀,郭海倫的屁股,薑美玲的腰。向陽是燕大校園辯論賽四年三冠的最佳辯手,帶著苞米茬子味兒的嘴上功夫了得;郭海倫是體育係一巨肥壯漢,據行家目測,他的肥臀絕對不低於三十公斤,打起籃球來肉乎乎的大腚是橫行內線的大殺器,堪比一對兒優秀的擋拆;薑美玲是藝術係一美女,其腰圍之細直逼當年楚靈王的妃子,眼神兒不好的從遠處看以為是上半身懸空的兩截人在分體行走。而林岩的刀能被冠以四絕之一,倒不在於刀的本身,而在於持刀的人和刀上的技術。林岩的解剖課無論理論還是實戰,從來都是滿分。據說有一次跟同學打賭,愣是閉著眼睛漂亮地完成了眼角膜分離實驗,從此名震燕大醫學院,走在路上側目者甚眾。那時候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還不那麽現實和拜金,心裏的偶像還是能有點兒真本事的人,所以像林岩這等人物當然不乏追求者。可林岩人如其名,仿佛不諳情事,整日裏一刀傍身獨來獨往,收到的情書從來沒打開過一封。有個喜歡林岩的妹子偏不信這個邪,寄出多封情意綿綿的書信無果之後,索性堵在林岩教室門前叫陣表白。林岩被這妹子的鴻雁傳情媚眼如絲糾纏得有些煩了,拎著手術刀出來問你是不是喜歡我敬佩我?妹子點頭。林岩說,你要真佩服我跟我到解剖室,我蒙上眼睛從你胸前下刀,把你切成八塊再縫上,保證複原如初不傷你性命。邊說邊用手術刀飛速地修著指甲,在甲屑紛飛中那妹子就像李晚成一樣落荒而逃,據說大病一場。從此之後,無人再敢輕易染指林岩的感情,怕墜入愛河找不到完整的自己。

  可林岩這麽個冰城狠人,也有自己的煩惱。作為醫學院學中翹楚,林岩可是深得老師看重,尤其是自己的碩導方建林教授,幾乎把林岩當成半個兒子,毫不掩飾和吝惜自己的偏愛。方建林的偏愛有兩層意思,其一是愛才,他看中了林岩這個苗子,決意要為燕大培養優秀接班人;其二是為女,方建林有一女名喚方婷,也在燕大醫學院就讀,小林岩一屆,即將畢業,準備去加拿大留學。從林岩上大學起,方婷就愛膩著他。方建林看在眼裏喜在心頭,早有把林岩納為乘龍快婿的心意,於是思想上更為關心,學業上更為扶持,生活上更為照顧。奈何林岩懵懂不開化,尊師重道做到極致,於兒女私情卻是瓜娃子一個,畢恭畢敬從不越禮。

  其實林岩不瓜,高冷的外表下也暗藏一顆悶騷的心。不過他的悶騷不在男女情事,而是對花花世界的向往。世界那麽大,誰都想去看看,更何況林岩這從小家庭學校兩點一線的三好學生。再好的書,讀了萬卷也膩,想出門走兩步情有可原,出了書房入洞房,實在是有點兒對不住桀驁的心和躁動的腿,因此林岩被向陽和李晚成勾搭著報了西部計劃誌願者的名。林岩知道方建林不會輕易答應自己,報上名之後深居簡出躲躲藏藏。無奈紙包不住火,方建林知道了之後大為光火,直接派方婷請林岩到家中一敘。

  林岩蔫頭耷拉腦走在前邊,方婷噘著嘴跟在身後,兩人誰也不說話。林岩有些木卻不傻,知道這丫頭心思。雖說方婷書香門第的背景在那擺著,綽約的風姿也屬上上乘,可自己總是不感冒,老找不到那種心動的感覺擦不出火花。感情這事兒,得講究隨緣。別人看起來郎才女貌戶對門當般配指數炸裂的姻緣,有些時候往往是妄自揣度的一廂情願甚至是兩相不願,就像大鵬的翅膀安在了駿馬的身上,你以為是如虎添翼絕佳組合,實則是跑不快飛不了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一進方家的門,方建林的質問伴隨著一股濃重的辣子雞和大閘蟹味道毫無違和感地撲麵而來:“林岩,你終於肯來了?”

  “嗯。”林岩低頭小聲答道。

  “我真是搞不懂你是怎麽想的,放著大好時光不珍惜,不好好讀研進修,跑到那窮山僻壤去幹什麽?”

  林岩站在老師跟前,嘟囔道:“連國家都出台政策鼓勵在讀研究生報名參加西部計劃,學院還開了動員會,是您告訴我們要響應國家號召積極參與的,我怎麽就不能去了?再說了老師,您也是西部人,您還不止一次跟我們說過,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紮根西部奉獻故裏,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老家行醫坐堂給鄉親們把脈會診,這是您說的吧?”

  方建林氣得一擺手:“你別跟我上綱上線,我是例行公事工作需要才那麽說的!說回老家,也就是一種情懷。”

  林岩絲毫不給老師留客氣:“哦,那就是您表麵上響應黨和國家號召,實際上表裏不一虛假執行陰奉陽違,表麵上說著踐行宗旨意識樹牢群眾觀念,實際上高高在上脫離基層,這可不是一個老黨員的覺悟啊。”

  方建林被氣樂了:“行了行了,看不出你平時寡言少語的,說出大道理還一套一套的。我不跟你掰扯這些,我就問你一句,你去西部當誌願者,你父母和你哥知道嗎?”

  林岩點點頭:“知道啊,他們都全力支持我。”

  方建林一拍桌子:“林岩!你什麽時候學會撒謊了?我告訴你,我剛跟你哥哥通完電話,你壓根兒就沒跟他們提起過這件事。行啊,學會自作主張了,好,我不攔你,你想自甘墮落遊山玩水隨你的便,你這個學生我白教了!”

  林岩剛要勸解分辨兩句,手機響了起來,見是哥哥林嶽打來的,知道方建林所言不虛,心裏暗歎一聲接了電話。林嶽一串嚴厲的批評從遙遠的美利堅合眾國通過無線電波傳了過來,氣勢絲毫沒有因為距離和國度而衰減:“林岩,你怎麽想的,不來斯坦福也就罷了,留在燕大跟著方教授讀研也是不錯的選擇,怎麽又想著去西部當什麽誌願者?你還真當自己是小孩子呢?你把爸媽氣壞了知道嗎?我告訴你,你馬上給我打消了去西部的念頭,要麽來美國進修,要麽留在燕大老老實實讀研,你聽見沒有?”

  林岩眉頭越皺越緊:“哥,你吼完了沒有?我聽見是聽見了,可我打定主意了,西部我非去不可了!你一個美國佬,少攙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事兒,這叫幹涉別國內政知道不?爸媽的工作我自然會做,但還輪不著你教訓我!”

  那邊林母早把電話搶過去道:“林岩,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真覺得沒人管你了是不是?就算輪不著你哥教訓你,我教訓你總可以吧?我告訴你,你浪費了祖國的培養,就是不忠;違背了父母的意願,就是不孝;忘記了醫者的初衷,就是不仁;辜負了師長的期望,就是不義。我決不允許你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事!”

  林母教師出身,講起道理來果然頭頭是道,一連串的排比句不細琢磨真能瞬間把人打懵。況且知子莫如母,她知道小兒子總體還是個乖乖娃,以為幾句話就能勸得浪子回頭。可林母忘了一件事,這個小兒子已經在燕北大學思想文化的海洋裏浸潤了五年之久。燕大最不缺的就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及走哪兒都愛誰誰的嘚瑟勁兒,最不怕的就是思想的交鋒、真理的碰撞和對權威的質疑,你今天說地球是圓的,明天早晨起來他就能給你拿出地球是立方體的若幹證據。

  林岩見老媽搭茬兒,反而冷靜下來道:“媽,您別動不動就給您兒子扣大帽子,什麽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跟你說,我響應國家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能是不忠嗎?我遵從您的意願去基層曆練能是不孝嗎?我把所學的知識帶到偏遠山區救死扶傷能是不仁嗎?我替我們方教授完成他回饋故裏的心願能是不義嗎?我就特納悶兒,口口聲聲地教著別人大道理,為什麽到您兒子這就這不行那不行的?我要錯了您說我錯在哪,我要沒錯你憑什麽攔著我?”

  林母氣得在電話裏“你你你”了半天道:“好啊,那你等著,我跟你爸馬上回國,我看你走一個試試?”

  林岩倔勁兒上來了哪管那個:“媽,您要是不回來呢,我去西部當一年誌願者回來該讀研讀研。您要是非逼我,明天開始我還不去西部了,我背上藥箱子四海雲遊當江湖郎中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技傍身肯定不愁飯吃。”

  這話要擱一個18周歲以下未成年人說出來,林母定會嗤之以鼻一笑付之,可兒子已然二十大幾,到了就算拉個姑娘洞房都依法合規的年紀,說出話來底氣十足威力驚人。林母跺腳歎息:“行,小兔崽子夠狠,有你後悔那天!”

  方建林見林岩對母親和兄長都放起了長槍短炮誓死不降,明白大勢已去無可挽回,黑著臉不再說話。辣子雞大閘蟹端上來也無人問津,可憐巴巴地在飯桌上獨自大紅大紫。

  林岩站起身來走到方建林跟前,深深鞠躬:“老師,對不起,辜負了您的厚愛。”

  方建林歎了口氣道:“算了,人各有誌不能強求,年輕人去曆練一下也好。不過林岩,你現在研二課程不多,一年之後一定要回來紮紮實實地給我把研三讀完。最重要的是,分子細胞生物學課題項目已經被提上日程,作為提出者之一,你一定要回來參與它的研究。”

  林岩點頭答應,推說有事沒在方家吃飯告辭出來。方婷送他出來,嘴噘得更高,扯住他的胳膊道:“師兄,就不能不走啊?你要不走,我也不去加拿大留學。”

  林岩苦笑道:“你傻啊,這麽好的機會不去那不是浪費了嗎?你就踏踏實實地去,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在北京等你。”

  “真的?你可一定要等著我啊!”

  “啊……那個,哎婷婷,你看這街上新換的路燈真亮!”

  方婷停住腳步,一臉生無可戀:“滾,趕緊滾!”

  “好嘞!”林岩得了大赦一般逃上了公交車。

  是夜,京城酷暑難耐悶熱不堪,把人變成了籠屜裏的包子。林岩和李晚成把一批冰鎮啤酒移至屋外,就著街邊偶爾的涼風和隱約可見的一兩點疏星當下酒菜,對坐而飲。房東胖姨從自家小菜園摘了幾根黃瓜洗淨送過來,叮囑兩人少喝點兒,拎著一台老掉牙的“戲匣子”,哼著跑調兒的京劇扭腰胯臀地走了。

  林岩目不轉睛地盯著胖姨,手上的啤酒連沫兒都沒了還往嘴裏倒。李晚成笑道:“哎哎哎,你不會是口味這麽重吧?”

  林岩回過神來,把啤酒罐扔過來道:“去你大爺的,你嘴上積點兒德吧。我是在想啊,人怎麽活才算有意義呢?你就說胖姨吧,這一天不操心不受累,小蒲扇一搖小京劇一聽小麻將一打,不用考研讀博不用奮鬥進取,也落了個逍遙自在神仙一樣的日子,真是讓人羨慕。”

  李晚成不屑一笑:“廢話,我要是在北京有二層小樓往外租著,我比她還逍遙自在。凡人有庸俗的快樂,智者有高貴的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再說了,你看胖姨現在獨擁二層小樓,日子過得比中南海裏邊那些人還滋潤,可你又怎麽知道人家這輩子的坎坷艱辛呢?我告訴你,一輩子順風順水的人絕對活不出她現在這個樣子,隻有吃過苦才能吧嗒出生活的甜味兒。”

  林岩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反正我是想,不趁著年輕出去受點兒苦,等你老了甭說受苦了,福都享不了。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多的好心人,告訴你哪裏是坦途哪裏是陰溝,哪裏能去哪裏不能去,千方百計地給你指引一條筆直的大路和大路盡頭的成功與輝煌。可他們卻不知道,你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說的白是什麽白,不知道每個人都揣著自己的一片藍天。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替別人走他們認為對的道路,活成他們認為美好的生活,哪怕那樣的道路平坦寬闊,那樣的生活衣食無憂。”

  李晚成看了看林岩道:“還別說,頭一次聽你說這麽大逆不道的話呢,你是青春期延後了還是更年期提前了?這話要是別人聽了,肯定認為你矯情,你隨便抬抬腳,美國的斯坦福就能去,燕大教授的金龜婿就能當。可我知道,你不想一輩子當籠子裏的鳥,哪怕出去被風吹被雨淋被槍打,好歹也是撲棱一回自己的翅膀,翅膀就是用來飛的,腿就是用來走的。你看這偌大的北京城,每天有多少人來到又有多少人離開,相比懷揣著夢想的北漂,我更佩服能夠走出這座城的人們的毅然決然,前者多少有些功利,後者卻是灑脫。”

  林岩笑道:“你直接說佩服我們自己不就得了?我們三個火槍手馬上就要毅然決然地灑脫一下了。”

  李晚成搖搖頭道:“雖然都是走,可層次不一樣,這點我們都比不了向陽。你是憋得久了要放飛自我,我是覺得大城市錢難賺要去小地方撈金,可向陽卻好像放學回家一樣,很自然地就走到那條路上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別看向陽答應了小喬一年之後就回來當東床駙馬,可結局還真不好說。”

  林岩抬頭看看天道:“我也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怎麽感覺這天要下雨呢?”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伴隨著一聲炸雷,傾盆大雨驟然從天而降。樓上傳來器皿翻倒的聲音和胖姨慘絕人寰的大喊:“林岩,你倆趕緊幫我收衣服!”

  李晚成跳起來直竄回屋去,邊跑邊喊:“太好了,終於不用洗衣服了,林岩,幫我晾一下髒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