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沈青鯉      更新:2020-05-14 12:29      字數:9416
  第38章

  濟世堂的王大夫第二日一早如約而至。

  溶溶和薛小山一起把王大夫迎進去,奉上茶水。王大夫擺了擺手,“先瞧病人。

  “是,大夫這邊請。

  昨兒晚上回來後,溶溶跟春杏一起幫薛老太太擦了身子,換上了新衣裳,老太太身上的味道淡了許多,但走進去時仍能聞到一些。

  王大夫倒不在意這些,進了屋就坐到了老太太身邊。

  可他還沒把脈,一見到老太太頭上紅腫的模樣,頓時擺手,“我治不了。

  薛小山懇求道:“大夫不必有顧慮,我知道祖母傷得重,施針救人必會有風險,但請大夫放手一治,不管結果如何,我等都不會半分埋怨。

  許多大夫注重名聲,病重瀕死的人都不願意收治。

  “小哥,你誤會了。但凡有一絲的希望能救,我必定會救。但老太太這傷太重了,頭腫成那樣,我根本無從施針,若是早送來十日,或許還有救。王大夫一番話說得誠懇,不似作偽。

  薛小山滿臉愧疚,“都怪我,拖延了祖母治病的時間。

  溶溶勸道,“如今不是自責的時候。又轉向王大夫,“大夫,我不通醫理,但我有一個問題……恐怕會冒犯大夫。

  “姑娘請直言。

  “我祖母這病症是您治不了,還是說任何人都治不了了?

  王大夫看著溶溶,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姑娘並未冒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病我治不了,或許有人能治,但能不能找到這樣的高人,就得看老太太的造化了。我先告辭了。

  薛小山送著王大夫出了門,溶溶卻犯了愁。

  王大夫是京城中有名的針灸聖手,如果他說治不了,在京城的醫館裏定然找不到敢給薛老太太施針的人,就算有人敢,那必然也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

  要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天外的人其實就是宮裏的人。

  元寶那稚嫩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爹爹,要不然讓秦醫正去幫溶溶姑姑的祖母看病吧?

  溶溶知道秦醫正,他是太醫院中的第一聖手,素日隻給皇帝請平安脈。若是秦醫正能出手,祖母定然多幾分生機。

  可秦醫正是給皇帝請脈的人,縱然是太子,也不好喊動的吧?

  琢磨來琢磨去,溶溶忽然又懊惱起來。

  她怎麽擔心他會不方便,他是什麽人,有什麽不方便哪裏輪得到自己來操心?

  溶溶自是不願意求上門去,但看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祖母哪裏狠得下心。雖然她不是薛老太太的真孫女,可便是一個陌生老太太,自己有法子救她,也是該救的。

  薛小山送了王大夫回來,見溶溶愣愣看著薛老太太,心中更是難過悔恨。薛老太太救了他,把他當親孫子一樣養,他卻延誤了老太太治病的時間。他木然站在門口,一時之間眼淚居然掉了下來。

  “二哥,溶溶見他如此,更加下了決心,“王大夫也說了,是他不能治,並不是祖母已經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你且在這裏照看著,我出去找大夫。

  “可……你還能找什麽大夫?

  “二哥忘了,我從前是在侯府當差,自然有些路子,你別急,我收拾一下就出去問問。

  溶溶如此說,薛小山倒也燃起了一分希望,心中更加愧疚,低聲念叨:“到底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無用。

  “我先去收拾一下。溶溶知道一時半會兒勸解不了他,眼下更重要的是祖母的病,便自回了屋,換了一身齊整的衣裳,重新梳了個頭。

  翡翠正在屋裏整理溶溶的箱籠,見她梳洗起來,便問:“姑娘今兒還要出門?

  “嗯,祖母的病得再想想法子。溶溶心中一動,翡翠是東宮的人,若是帶上她,去東宮也許好辦些,於是道,“你也換身衣裳,跟我一同去吧。

  翡翠忙放下手頭的東西,回自己屋去了。

  春杏正好倒了溶溶麵盆的水走進來,見溶溶要帶翡翠出門,頓時撅了噘嘴,“她最愛偷懶,姑娘咋還帶她出門?

  春杏素日最愛出門湊熱鬧,溶溶不禁一陣頭疼,道:“就是她愛偷懶我才帶著,我盯著,料她不敢太過。若是留她在家,豈不是沒人管她了?

  “那倒是。春杏放下臉盆,又歡歡喜喜地去院子裏忙活了。

  溶溶原本有點惱她,見她這麽快活頓時想笑,一時想到若自己是男子,憑著這張哄人的巧嘴,能迷倒不少小姑娘吧。

  “姑娘,我換好了。翡翠從侯府帶過來的衣裳不多,總共兩件棉襖,料子和樣式都是比著侯府裏二等丫鬟的發的。哪怕溶溶不是重生的,也能從中看出蹊蹺,一個侯府不要的殘疾丫頭,居然按照二等丫鬟的份例發衣裳,無非她是東宮送過來的人,侯府不敢怠慢罷了,翡翠縱然細致,並不知道這是侯府中哪一等丫鬟才有的穿著。

  溶溶麵上沒有顯露什麽,隻衝著翡翠頷首,便帶著她往外走去。

  昨天出門找大夫走了許多的路,今兒為了迎接王大夫來,又忙活了一早上,雖說時間還早,溶溶卻有點乏了,她不敢硬撐,出門就喊了轎子,帶著翡翠徑直往東宮那邊去。轎夫停在東宮對麵的巷子裏,溶溶付了錢,從巷子裏走出來,愣愣盯著東宮恢弘大氣的宮門。

  宮門後是她上輩子最後呆的地方,她在那裏忐忑過,歡喜過,也失落過。她一向本分,從來規行矩步,也是在這個地方,她生出了癡心,最終在這妄想中一屍兩命。

  “姑娘。翡翠見溶溶呆呆看著東宮的大門,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待溶溶回過頭才發覺她不知什麽時候掉了眼淚,“姑娘別急,老太太不會有事的。

  翡翠的語氣倒是篤定。

  溶溶擦了眼角,笑道,“謝謝。

  “我們從大門去定會被禁衛趕走,要不咱們去偏門看看?

  “你說的有理。溶溶知道,自己是無法從東宮大門進去的,上輩子不行,這輩子也不行。

  兩人沿著東宮的宮牆一前一後地走著,溶溶忽然想起從前跟翡翠在東宮的日子。那時的景溶有了身孕後圓潤了許多,禦醫囑咐她一定要做走動,每日翡翠就陪著她在東宮裏走,早上用過早膳從東往西轉一圈,中午小憩過後從南向北再轉一圈。景溶總是憂心忡忡,為身份擔憂,為孩子擔憂,翡翠愛說愛笑的,陪著景溶解了她許多的愁情別緒。

  時過境遷,溶溶實在沒想到,自己跟翡翠還會在東宮的院牆下走著,隻可惜自己不是景溶,她也不是從前那個活潑的翡翠了。

  東宮太大,哪怕溶溶和翡翠腳不沾地,從正門走到後門足足花了一刻鍾的時間。

  後門這邊的守備並不寬鬆,窄窄的一道門口,足足站了十來個皇家禁衛,個個身材魁梧,神色肅穆,叫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見溶溶走過來,領頭的頓時喝問:“幹什麽的?

  溶溶鼓足勇氣上前,“勞煩通傳一下福全公公,民女薛溶溶求見。

  站在最前麵的那名禁衛皺眉正要嗬斥,身後的人忽然碰了碰他的刀柄,一抬頭就看見了溶溶身後的翡翠。

  禁衛將快出口的嗬斥吞了進去,聲音緩和了許多:“姑娘稍等。

  溶溶沒想到這麽順利,頓時鬆了口氣,與翡翠一塊兒移到旁邊候著,等了一會兒才見王安走出來。

  王安自從受到福全的點撥,知道溶溶深得太子和皇孫青眼,地位超然,見著溶溶臉上開出了一朵花兒。

  “薛姑娘,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王公公,我是,有事相求……福全公公不在嗎?溶溶不安的問。

  王安笑著說:“這個點千歲爺正在朝會呢,我師父自然也在宮裏伺候著。隻怕姑娘白走一趟了。

  確是她疏忽了。

  “那我晚些時候……

  王安見她蹙眉,一拍手道:“這樣吧,我瞧著姑娘是遇著急事了,索性別回去了,去裏頭等著吧,省得一來一回地又耽誤了事。王安也是機靈的,知道薛溶溶無事不登三寶殿,太子殿下和師父找了她幾次她都不肯進東宮,這回自己來了,定然是有事求上來了。他把薛溶溶留下,可不就立下一功了麽!

  心下有了計較,王安一麵笑著把溶溶和翡翠請進去坐著,一麵派人往宮裏遞消息。

  溶溶和翡翠被領到了東宮的後花園裏。冬日的花園,雖然經過園丁們精心的布置,看著並不蕭索凋零,到底比不了春夏的姹紫嫣紅、百花爭豔。

  王安把溶溶和翡翠在花園邊上的屋子裏坐下。這邊是東宮存放工具的地方,不是待客的地方。溶溶當然清楚自己什麽身份,哪能正經當東宮的客人,王安能給她一個地方坐著等,已經是不錯了。再說這裏也不差,屋裏燒著爐子很暖和,工具收拾得齊齊整整,當中還擺了桌子和茶水。溶溶坐在正當中,遠遠地可以看見養鶴亭。她急忙轉移目光,生怕洶湧的回憶襲來,又將她吞噬得片甲不留。

  因要準備皇孫中午的膳食,王安並沒有一直陪著,溶溶和翡翠枯坐在這,看著宮人們進進出出。

  快到晌午的時候,王安才來了,對溶溶道:“薛姑娘,我師父得空了,您跟我來吧。

  隻喊了溶溶前去,溶溶便將翡翠留在此處,心知翡翠並不會出什麽岔子,仍囑咐一番不可亂走胡語之類的話。

  福全是東宮的總管太監,因此他在東宮獨有一座小跨院,雖說小跨院中還有七八個內侍住著,但福全住著跨院裏最寬敞明亮的三間正屋。

  此刻,福全正坐在正屋裏閉目休息,有一個新收的徒孫跪在地上給他捏腳。

  王安弓腰哈背的走上前,湊到福全近前道:“師父,薛姑娘到了。

  福全睜開眼睛,一見薛溶溶便坐了起來,揮手打發捏腳的孫子下去,“喲,稀客啊,薛姑娘怎麽想著來雜家這邊串門了?

  “福公公,我家裏有些急事,實在是沒有法子了,才求到了公公這裏。

  “什麽求不求的,我就是一個當奴才的,姑娘有事隨意使喚就成。福全使了眼色,王安立即給溶溶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

  溶溶一落座,立即有人捧了熱茶上來,儼然奉溶溶為上賓。

  “慢慢說,別著急。福全笑得和藹。

  溶溶便將祖母生病一事從頭說起,其實這些事,福全早就知道了,昨夜翡翠回了東宮,早就向他稟告過了。當下他仍聽得認真,不時點頭,待溶溶講完,他才歎道:“人命關天,要緊的事。

  然則說完這一句,卻再沒有旁的話了。

  溶溶不知福全是何用意,隻好徑直問道:“昨日皇孫殿下金口玉言說過可以派禦醫為民女的祖母診治,隻是當時民女愚鈍,不知祖母病情嚴重,今日勞煩公公去皇孫殿下跟前通傳一聲。

  “皇孫殿下一向愛重姑娘,必然會答應姑娘的請求。但老奴卻不想去通傳。

  溶溶原以為有元寶昨日的話,今日來東宮必會順暢,卻沒想到福全不去通傳。

  看著福全麵含微笑的模樣,溶溶知道他有話要說,便道:“請公公指教。

  福全收斂了一些笑意,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杯,啜了一口,方才道:“我一個奴才,原是不該妄議主子的,這些話姑娘不必仔細聽,且當個閑話聽個趣兒。

  溶溶自然知道福全要說的必不會是什麽閑話,如今有求於他,隻能頷首仔細聽著。

  “姑娘當初在溫泉莊子上救過元寶殿下,元寶殿下也一直記著姑娘的恩,所以一聽說姑娘腿傷了,立馬就求著太子殿下給姑娘治傷。一來一去,也算是還了姑娘的情的。可咱元寶殿下始終惦記著姑娘,知道姑娘孤身在外,一直讓琉璃暗中保護,這不姑娘回鄉過年就出了事。要說禮尚往來,這回可該姑娘還禮了。福全悠悠說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隻拿餘光瞅著溶溶。

  的確是該禮尚往來。

  元寶幫了溶溶兩次,溶溶的救命之恩……說是救命之恩,不過是在元寶摔倒時扶了一把,即便她不扶,元寶渾身上下穿得那樣嚴實,摔到地上定然不疼。溶溶之前還不覺得,如今聽福全如此分說,當真覺出了什麽異樣。一直以來,她好似都在沾元寶的光、占元寶的便宜。

  若是太子的便宜,她可以毫無芥蒂的占,畢竟,前世她在太子這裏吃了那麽大的虧,可對著元寶……元寶那麽可愛的一個娃娃,隻是喜歡自己準備的膳食,一直對自己好,救了自己兩回,一次保住了她的腿,一次保住了她的清白。這樣的大恩大德,便是以命相抵也是使得的。

  “公公所言極是。溶溶垂眸,“隻是我人微言輕,並無什麽可以報答元寶殿下的東西。

  “怎麽沒有?福全一下喊破了音,被溶溶一望,頓時又和緩神色,裝作淡然。實則是眼看計謀得逞,內心頗為激動,一不留神就落了痕跡。

  還好福全反應快,沒叫溶溶覺出什麽來就冷了麵色。

  “還請公公指教。

  “上一回,太子殿下親自去侯府接姑娘的時候就說了,元寶殿下難得跟姑娘投緣,想請姑娘到東宮陪伴。

  “可我那點廚藝,如何能進的東宮伺候元寶殿下?

  福全擺手:“姑娘不必妄自菲薄,這世上的事全憑一個緣法,姑娘的手藝自然算不得頂尖,可便是宮中禦膳房的大師傅也未必樣樣都能令聖人滿意。

  見溶溶有所鬆動,福全趁勝追擊:“我知道姑娘才從侯府贖身,必是不願意有所束縛。元寶殿下也並不願意姑娘進東宮為婢,若是姑娘願意來東宮當差,往後按月支錢,好聚好散。

  福全說得輕巧,溶溶卻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

  一旦踏入東宮,哪有什麽好聚好散。

  “若是姑娘想好了,老奴這就進宮去,若是姑娘不樂意,那就請回吧。

  回?

  若是不經過福全,她能見到元寶嗎?昨天的麵攤子是他們慣常去的,她在那裏守一守也許過幾天就能等到太子再帶著元寶吃麵,可到底要等幾天才能等到呢?是一天還是兩天,還是三天四天?不行,就算是一天,祖母也等不起了。

  王大夫是民間聖手,即使醫術比秦醫正差一些,但定然也差不了太多。他既說祖母熬不過去了,定然不是誑她的。

  “薛姑娘,主意拿好了嗎?主子那頭還等著我去伺候呢。福全站起身,從王安手中接過皮帽子戴上,見溶溶蹙眉站著一動不動,笑了笑便往外頭邁步,一邊對王安說,“送薛姑娘出宮。

  “等等,在福全的催促之下,溶溶終於下定了決心。

  薛老太太的病情不能再拖了,若是薛老太太真的因為她此時的猶豫而送了性命,她這輩子都不會心安。福全既說了不必簽身契,按月支錢,等元寶厭煩跟她玩耍了,自然會放她離開。

  福全眼珠動了動,當他意識到溶溶這是答應他的要求時,一時大喜過望,但臉上到底還是繃著的。

  “薛姑娘,你可想好了,都說一諾千金,可別讓老奴遞了話,出了這門你就不認了。

  “公公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隻是我手腳粗笨,不知能在東宮做些什麽。

  “就跟在侯府一樣,照顧元寶殿下的起居,膳食有王安打理,姑娘日常提點一下便可。

  溶溶一時多問了一句:“宮裏從前沒有照顧元寶殿下的起居嬤嬤嗎?

  福全搖了搖頭,臉上劃過一抹無奈:“我原是同姑娘說過的,元寶殿下看著活潑,骨子裏卻跟太子殿下一樣清冷,不願讓人輕易靠近。剛出生時,皇後娘娘選了四個經驗豐富的奶嬤嬤來東宮當差,元寶殿下夜夜哭鬧不止,非得太子殿下抱著才能安睡。從那以後,元寶殿下的起居,一向都是太子殿下親自照料的。

  元寶的起居,是太子親自照料的?

  溶溶覺得難以置信,又覺得說得通。難怪她在溫泉莊子碰到元寶的時候,他是一個人,身邊沒有人跟著。難怪太子每一夜都不會同謝元初玩鬧太久,早早地就會回去安置。原來,元寶是要等著他回去才會睡覺的。

  太子的確是不會輕易讓人近身的,當初敬事房那三位姐妹就是貿然湊近才沒能成事,沒想到元寶竟也有這毛病。

  也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麽東西,上輩子合了太子的眼緣,這輩子又合了元寶的脾氣。

  福全此刻心情好得不得了,越說越開心,“如今好了,有姑娘照顧著元寶殿下,往後太子殿下就沒那麽勞累了。

  “公公讚譽太過,我無非能做些體力活,哪裏能為太子殿下分憂。

  “能不能分憂,往後就知道了。福全笑得意味深長,“人命關天,老太太那邊等不得了,老奴這就進宮去請秦醫正,我先讓人送姑娘回去,準備一下吧。

  倒是福全提醒了她。

  溶溶忙衝著福全拜了拜,“多謝公公,若是秦醫正來不了,能請一位善針灸的太醫也是極好的。

  秦醫正是給皇帝請脈的太醫,哪裏那麽容易就能請來給薛老太太這樣的平頭百姓看診了。

  “姑娘隻管把心裝到肚子裏去,秦醫正如今正給元寶殿下請脈呢,有元寶殿下發話,他定會馬上前來。

  原來秦醫正如今給元寶請脈麽?皇上當真是寵愛皇孫呢。

  溶溶心裏湧起一些感慨,又朝福全拜了拜,跟著王安一塊兒出去了。

  福全站在屋裏,目送著溶溶的背影消失,這才往外走去,心裏忽然泛起一個疑問,溶溶怎麽會知道秦醫正在宮裏是什麽地位呢?

  不過這個問題並不要緊,福全沒有細想,徑直往皇宮去了。

  都是要麵子的人,隻有他這個奴才拉下老臉來做壞人了。

  ……

  王安得了福全的命令,安排了一輛馬車送溶溶回家。

  翡翠跟著溶溶坐上馬車,關切道:“姑娘,請到大夫了嗎?

  溶溶點頭,“咱們先回家,幫祖母擦一下身子,再有一會兒大夫就來了。

  翡翠自然稱是。

  “既然請到了大夫,姑娘為何還心事重重?

  “無事。溶溶低下頭,心知翡翠定然知道她要進東宮的事,心裏忽然覺得沉甸甸的,講不清楚是什麽感受,仿佛有一張網,密密實實地將她網住了。

  偏偏身處網中的她,似乎並不怎麽難受。

  東宮可怕嗎?當然可怕,一屍兩命還不夠可怕?可偏偏她每次想起東宮,總是莫名複雜,那裏到底曾經承載過她那麽多的歡愉和笑容。東宮裏的人其實待她都不錯,翡翠、琉璃、福全、王安,幫了她很多次的小元寶,還有他……他那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人,樂意把一個小小的司寢養在東宮,大抵也是不討厭她的。

  “姑娘可真是多愁善感的人。翡翠把帕子遞給溶溶,溶溶這才意識到自己毫無意識地就掉了眼淚。

  翡翠勸道:“既然請到了大夫,老太太的病定是無礙了,姑娘放寬心。

  溶溶一時恍惚。

  從前在東宮的時候,翡翠日日都勸她放寬心。

  如今聽著她在耳邊又勸,忽然覺得從前那些事更像是一場夢。

  馬車很快把溶溶送到了梧桐巷門口,下馬車的時候,溶溶正好看見梅凝香從槐花巷那邊走出來。從前梅凝香走到哪兒,身後的俞景明跟到哪兒。如今不見了俞景明,竟看出些落寞來了。

  梅凝香也看見了溶溶,站在槐花巷的巷子口頓住腳步。

  兩人隔著街望了一眼,都沒有說話,溶溶朝她點了一下頭,便往宅子裏去了。

  翡翠落在後頭,回頭深深看了梅凝香一眼,這才跟了進去。

  在東宮等了那麽久,溶溶身子也乏了,跟薛小山說了幾句話便回屋躺著去了,翡翠打了水幫薛老太太擦身,薛小山燒火,春杏做飯。

  給薛老太太的粥是早上就在院子裏熬起來的,倒不用怎麽管。春杏做飯的手藝不怎麽樣,家裏要處理的事情又多,因此中午打算吃些麵條墊吧墊吧。薛小山別的事幫不上忙,生火倒是一把好手,於是幫著春杏照看灶台。春杏往大鐵鍋裏倒了水,一時得了空檔,便動手給麵炒碼子。

  家裏的食材不多,隻是為了薛老太太買了兩隻雞,早上就宰殺了,老太太隻能吃點雞肉茸,倒是剩下來雞翅膀、雞爪子、雞頭、雞脖子,春杏學著溶溶之前的法子,把這些剩下來的料都切成丁狀,拿米酒、麻油、花椒和豆粉醃漬,另從泡菜壇裏撈了幾塊酸蘿卜,合著新買回來的幾隻冬筍一起切成丁。鍋裏先燒熱油,扔下蔥白、老薑和蒜粒,炒熱之後把雞丁倒下去,炒得變色過後再把酸蘿卜和冬筍放下去。等到這碼子炒好,鐵鍋裏的麵也煮好了。

  “姑娘,吃麵了。春杏在院子裏吆喝道。

  片刻的功夫,溶溶已經在屋裏眯了一會兒,心情稍微鬆了一些,見春杏端了碼子出來,頓時笑了起來:“如今我們春杏也會做菜了。

  春杏吐了吐舌頭,“我就是學著姑娘素日的法子做的,可我做的沒姑娘好。

  確實還不夠完美,鍋裏的油燒得太熱,雞丁放得太晚因此邊角有一點糊了,但總的來說還不錯。

  薛小山把麵挑起來,端到院裏來了。

  溶溶見屋裏翡翠還在屋裏給薛老太太喂粥,道:“麵煮好了不能久放,一會兒就糊在一塊兒了,咱們先吃,等會兒翡翠忙完了再重新煮就是。

  “那這碗呢?春杏問。

  “二哥吃吧。溶溶把麵碗推到薛小山跟前,“昨天是不是沒吃飽?

  薛小山臉一紅,沒想到昨日吃飯的窘迫都被妹妹發現了。

  溶溶另拿了一隻空碗,舀了一些碼子給翡翠留著。

  三人吃過了麵,春杏收碗洗碗,溶溶和薛小山一起到薛老太太屋裏,把翡翠喊出去吃飯,兄妹倆一處說話。

  “哥哥,過了今日我就要出去當差了,祖母和家裏的事就全交托給你了。

  這些話說得太突然,薛小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難過地說:“你還要回侯府當差?溶溶,你好不容易才贖身,真的不能……若是祖母知道了,該多傷心。

  “如今祖母這樣,也有我的原因,何況我隻是去當差,能換回祖母性命,並不是虧本買賣。

  薛小山無言以對,千言萬語,總歸還是他沒用,不能解決困境,逼得妹妹賣身出門。隻是看著榻上奄奄一息的祖母,他實在無法阻止妹妹做這件事。

  溶溶知道他擔心,沒有把東宮的事講出來,由著他誤會自己是去侯府。

  “我剩下的銀子都在這裏頭,也不多了,隻剩下一兩,不過我做的那些火腿再有半個月就熟了,到時候哥哥把這些火腿拿到會賓酒樓,找馮掌櫃,他會收的。不過上次我賣得便宜,這回這些成色都是頂級的,一條得賣十兩銀子,哥哥替我收著就行。

  東宮裏前途未卜,但絕對不會缺銀子使。

  薛小山倒是沒溶溶這麽樂觀,“一會兒要來的大夫,一定能把祖母治好嗎?

  的確,秦醫正雖然醫術高明,終究不是華佗在世,勢必要做最壞的打算。

  “若是祖母……沒能救回來,二哥也別回去了,就留在京城,等這屋子到期再換個小點的地方,剩餘的銀子哥哥留著做點小買賣,或者重新去念書,都是極好的。

  “妹妹,你快別為我擔心了,你還是……

  溶溶跟薛小山說話間,外頭有人敲門了。

  翡翠正好坐在院裏吃麵,放下麵碗就過去開門。

  溶溶和薛小山也跟了上前。叩門的是琉璃。從前溶溶就覺得琉璃和翡翠名字是一個路數取出來的,這會兒她們倆站在一處,更是身高、胖瘦都差不多,若不是兩人的五官不同,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有人信。

  “薛姑娘,大夫已經帶到,可立即為老太太看診。

  秦醫正就站在琉璃的身後,太醫院的大夫都是有品級的醫官,現在秦醫正穿著一身暗藍色常服,看起來絲毫沒有架子,就是個平平常常的大夫。

  “大夫,裏邊請。

  溶溶顧不上寒暄,將秦醫正請了進去。

  秦醫正不多廢話,進屋就查看薛老太太的病情,一屋子的人都懸著一顆心,生怕秦醫正會說一番跟王大夫一樣的話。

  萬幸的是,秦醫正查看完畢,說了兩個字:“施針。

  他一發號施令,帶來的兩個小徒弟就將背來的箱子打開了,裏頭放著的是各式各樣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

  秦醫正將屋子裏的人都請了出去,隻留了兩個徒弟在裏頭幫忙。

  眾人雖被趕出來了,卻全都擠在門口往裏張望著,溶溶正往裏看,身後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裳。

  回過頭,卻是琉璃。

  “姑娘,我們走吧,主子那邊在等著呢!

  主子在等著?太子已經知道自己要進東宮了?饒是已經在腦海中敲打自己無數遍下定了決心,此刻仍是有些猶疑。

  “立即就走嗎?我這邊還沒收拾,況我祖母這裏還沒有結果,我總要知道了,才能安心。

  琉璃聞言,微歎了一聲:“姑娘至孝,原是不忍催促的,隻我等都是當差的人,福全公公命我立即帶姑娘回東宮,實在不敢違抗。宮裏頭萬事俱備,姑娘無需準備什麽東西。

  話說到了這份上,溶溶哪裏還有推辭的餘地,正好眾人都在留意屋裏頭的動靜,不驚動他們也好。

  溶溶回望了一眼正在屋裏施針的秦醫正後,便默默跟著琉璃出了宅子走上馬車,徑直往東宮趕去。

  一路上,琉璃都在給溶溶交代差事,的確如福全所言,她要做的都是起居宮女的事。元寶每日都要去禦書房上課,中午留在宮裏用膳,在皇後娘娘那邊午睡過了才會回來,有時候太子的朝中事務繁忙,元寶甚至會在宮中呆到用過晚膳才回東宮。

  起居宮女倒是名副其實的隻管“起和“居。

  馬車一路暢行無阻,很快到了東宮。溶溶仍舊跟著琉璃從側門進去,正預備著去元寶的寢宮當差,忽然得知一個消息,原來元寶的寢宮就是太子的寢宮。

  溶溶一時難以接受,卻很快又想明白了。

  福全說元寶在太子身邊方可安睡,他們自然沒有分寢宮的必要。

  “琉璃姑娘……那我……晚上需要為元寶殿下值夜麽?

  “當然。琉璃道,“晚上我會在殿外值夜,內殿,就交給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