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吃獨食(上)
作者:狂風徐徐      更新:2020-11-29 15:11      字數:2428
  隨園最早隻不過是錢淵住所,嘉靖三十四年末徐渭、諸大綬、陶大臨等紹興、鬆江應試舉子匯集於此,又因第二年的春闈而名聲鵲起。

  當時整座錢宅尚未完工,隨園占地並不大,後錢家酒樓日進鬥金,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竣工,如今已是庭院深深,大樹遮陰,兼以江南園林風格,多有精舍。

  隨園士子在這兒都是有固定住所的,眼看馬上就要宵禁了,除了住的很近的陳有年之外,其餘人都去歇息,隻留下徐渭、孫鑨和錢錚三人在側屋飲茶。

  “回京?”孫鑨先是沉吟片刻,然後偏頭看了眼徐渭。

  錢淵南下兩年多了,和隨園諸人多有信件往來,其中最頻繁的自然是徐渭,其次就是孫鑨。

  孫鑨能隱隱感覺到,錢淵暫時還沒有回京的打算。

  “真是巧了。”徐渭苦笑道:“昨日陛下也詢此事。”

  錢錚精神一振,“文長如何回稟陛下?”

  徐渭微垂眼簾,並沒有作答,隻沉默以對。

  錢錚立即明白過來了,歎道:“他不願回京?”

  “設市通商至今不過年許,但已然卓然成效,不僅京官俸祿,錢糧可輸大同、薊門等邊軍要塞,甚至解遼東饑荒,展才實是於國有功。”孫鑨輕聲道:“但如若回朝……回都察院,也未必是什麽好選擇。”

  徐渭悶聲道:“雖今日陛下未明言,但如若展才回京,有可能重入翰林,甚至直接入詹事府。”

  看了眼臉色木然的錢錚,孫鑨又說:“如今朝中多有彈劾者,開海禁通商一事尚未定論,展才留在東南,或許行事更便捷。”

  頓了頓,孫鑨加重語氣補充道:“朝中如今分宜、華亭相爭之勢愈加慘烈,宣大總督楊順是嚴嵩義子,此次隻怕難逃此劫,期間頗有華亭插手之跡。”

  錢錚身為通政使,明麵上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的,“今日送來的軍報?”

  俺答數月前南下?薊門防線全麵動搖?薊門總兵歐陽安、薊遼總督王忬下獄論罪,隻怕難逃一死?後俺答轉而向西?再攻宣府,破應州四十多堡。

  錢錚歎道:“宣大總督楊順?宣府巡按禦史路楷兩人皆嚴黨,隻怕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明邊軍重鎮無非薊、遼、宣、大。”徐渭搖頭道:“今年薊門、大同遭俺答肆掠?受損頗重?遼東又逢饑荒,如今宣府也……陛下頗為惱怒,今日嚴分宜請見被拒。”

  “拒見分宜,此事隱秘?但華亭不會不知?隻怕又蠢蠢欲動。”孫鑨揉了揉眉心,“朝局混亂,展才不肯回京也理所應當。”

  錢錚瞥了眼孫鑨,後者的父親孫升自嘉靖三十五年起複吏部左侍郎,其人地位超然?兩任天官李默、吳鵬對其都算客氣。

  孫升就在三個月前轉任南京禮部尚書,在某些人看來?孫升是往前邁了一步,畢竟南京禮部尚書是能直調北京六部尚書?然後就能順利入閣。

  但如今看來,隻怕孫升是有意離京避開這政治漩渦……其長子孫鑨?次子孫鋌均是隨園士子。

  “展才暫時不會回京。”徐渭臉上頗有苦楚?“嚴分宜執政十餘載?如今朝中最嚴重的的問題即是吏治……雖然展才也曾說過,何朝何代,吏治永無清明,但如今實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錢錚和孫鑨都有些茫然,他們聽得懂這句話,嚴分宜貪財舉世皆知,在罷斥李默,將吳鵬捧上天官寶座之後,嚴分宜肆意妄為……在工部撈銀子還不滿足,手已經伸進了吏部。

  去年初京察,嚴黨大獲全勝,空出來的位置……嚴世蕃就差明碼標價了,坊間傳說,徐階提拔門生補位,都不得不給嚴世蕃先送去千兩白銀。

  錢錚和孫鑨茫然的是,這和錢淵回京有什麽關係?

  徐渭沒有打啞謎,接著道:“開海禁通商,為國朝未有之舉,實是慎之又慎,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遊走浙江、蘇鬆等地,便有此念,為此籌謀多年。

  如今寧波一府,自唐荊川以下,如宋繼祖、孫丕揚、吳成器,多為展才一手調來,駐紮寧波的遊擊將軍楊文甚至就是展才的門人,他又勾連汪五峰,遍邀東南大戶出海販貨……

  換句話說,無論朝中多少彈劾奏折,侯濤山一戰後,寧波全府,盡在展才之手。”

  喘了口氣,接過孫鑨遞來的茶盞抿了口,徐渭加重語氣道:“所有出海販貨船隻繳納的稅銀賬目,一式三份,一份存於鎮海縣衙,一份存於寧波府衙,還有一份送至西苑。

  如修繕碼頭,如平整道路,如發放鄉勇餉銀,每一筆賬都清清楚楚,細致入微。”

  徐渭直視錢錚,“都說錢展才好財,但他沒有從中貪過一個銅板!”

  不等錢錚說些什麽,從昨日就在心中權衡此事的徐渭滔滔不絕道:“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展才和胡汝貞於台州密謀平倭良策,定下胡汝貞招撫汪直,展才設市通商……從汪直來降後,胡汝貞北上通州,南去處州,再未入寧波府半步。”

  “為何?”

  “海貿一通,銀錢滾滾而來,甬江已被稱為銀江,胡汝貞乃嚴黨大員,展才如何會讓嚴黨插手海貿諸事?”

  “不錯,嚴世蕃貪財,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嚴黨一旦插手,必然大肆斂財。”孫鑨突然間恍然大悟,“所以展才亦不讓二十四監插手!”

  徐渭點頭道:“當年朝中裁撤市舶司,便是太監貪財而起……說起來真是難啊,內有宦官,外有嚴黨,展才實是在夾縫中……非有大魄力者不能為之。”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徐渭說的口幹舌燥,孫鑨和錢錚都若有所思。

  孫鑨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紹興人氏,在隨園多聽徐渭、錢淵說起海貿,這兩年和錢淵也多有書信往來,很容易判斷出,如果錢淵此刻回京,那海貿通關這塊肥肉……毫無疑問會落到嚴黨口中。

  難道指望嚴黨那幫人蕭規曹隨?

  不用做太多,隻需要將通關稅銀上浮到一成半甚至到兩成,銀錢將滾滾而來,還能私下收取賄賂,將部分商船比例恢複到一成,甚至能索賄,一旦索賄不成,不予出關文書。

  能做的手腳太多太多了。

  到那時候,東南海商以及汪直能受得了嗎?

  如若因此惹得倭患再起,罪名難道不會扣在錢淵頭上?

  孫鑨想的是日後,而錢錚想的卻是自己這個如今麵目越來越模糊的侄兒。

  自己似乎從來都沒看懂,他到底想做什麽?

  嘉靖三十一年,兄長錢銳,侄兒錢鴻命喪倭寇之手,難道從那時候,錢淵就開始邁上即使如今看來也頗為艱難的道路?

  從入京攪動風雲,在嚴嵩、徐階之間不偏不倚,再到執意南下……似乎這些都在他計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