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六章 我摸不得
作者:狂風徐徐      更新:2020-11-23 15:08      字數:2999
  明朝的文臣大都有個特點,對數字非常不敏感,往往用“頗多”、“甚少”這種模糊的字眼,如方鈍那等放在漢唐兩宋都能做計相的官員非常少。

  這和士子一門心思鑽進八股文有關,也和這個時代的大氛圍有關,這也是嘉靖帝不許方鈍辭官的主要原因。

  就算趙貞吉帶了個錢糧師爺去寧波,也很難弄清負責收繳稅銀的寧波府衙到底收了多少銀子……唐順之倒是沒有刻意隱瞞,除了將匯總賬目收起來之外,細賬任由趙貞吉翻閱。

  但很明顯,趙貞吉的心思並不在這些上麵,為不引起錢淵、汪直的警惕,他甚至都不許黃師爺細看。

  這直接導致徐階對東南海關稅銀數量的估算不足,他知道戶部剛剛多了筆銀子,正準備發往大同右衛,隨之而去的還有兩萬石米,一萬石豆,他也猜得到,很可能這是寧波府的稅銀,但他想不到的是,送上京的銀子會那麽多。

  其實這不能怪徐階。

  都說朱元璋一生三大敵,蒙古、百官和大海,明朝自開國至今,從沒有正式的官方、民間海貿活動,頂多是南洋小國進貢,得朝廷準許,臨時散貨售於民間。

  這種不符合時代的斷絕貿易的舉動本是有修正的可能,但隨著靖難之役,朱棣登基,為維護正統,大手一揮,百事皆循祖例。

  所以,如今明朝官員……至少朝中官員,對海貿究竟能具體帶來多少好處,他們是茫然不知的。

  嚴嵩、徐階懵懵懂懂,方鈍欣喜若狂……對他們來說,南宋以海運再續百年國運,都已經是傳說了。

  自從八年前俺答圍京之後,戶部尚書方鈍心裏的那根線就一直緊繃著,身為戶部尚書,他太清楚自己……也就是朝廷手裏到底有多少錢。

  從嘉靖三十五年至今,方鈍已經不下十次上書請辭?一方麵是希望嘉靖帝放自己一馬?另一方麵是在警告嘉靖,你再作死…………老子不伺候了!

  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上個月十三萬五千兩紋銀?並兩萬五千石米秘密入庫之後。

  已經發往大同右衛五萬兩紋銀?並兩萬石米,剩下的再送到薊門一部分?還能給京官補補去年的俸祿……方鈍隨手抓來個算盤,劈裏啪啦打了一陣?琢磨今年至少還能入庫四十萬兩。

  有四十萬兩紋銀在手?還有什麽做不到?!

  方鈍眉飛色舞,笑著在心裏琢磨,錢展才是嘉靖三十五年轉任巡按禦史,到明年滿三年?可調戶部做個員外郎?正好明年清吏司從十三增到十四,幹脆就讓他來主持此事。

  正在這時候,外間有小吏匆匆而入,低語幾句,方鈍臉色大變?拍案而起,卻僵在原地半響未動。

  好一會兒之後?方鈍緩緩坐下,眼中滿是狐疑。

  就在今日?諸衙門剛剛開衙,通政司就收到了一份彈劾奏章。

  被彈劾的是浙江巡按錢淵?彈劾錢淵的是都察院山東道禦史王本固。

  錢錚麵無表情的看了一遍?然後封存直接送去西苑直廬?理論上不會有外人知道,但實際上……奏折剛剛送入直廬,朝中已滿是滔滔。

  聽嚴世蕃陰不陰陽不陽的念了一遍,靠在藤椅上的嚴嵩微微睜眼,看了看臉色有點僵的徐階,又看了看有點莫名其妙的兒子嚴世蕃。

  顯然,嚴嵩父子都不知道,這份奏折是從哪塊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但心裏正在痛罵兒子的徐階是知道的,不用猜,問題肯定是在徐璠那。

  這份奏折言辭激烈,大罵錢淵違背祖製,設市通商,貿然出海,為斂財而縱兵搶劫商船,以至於倭寇四起,再亂浙江。

  王本固提到,錢淵貪財之名天下皆知,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以洗城脅迫富戶出銀,開設酒樓與民爭利,洗劫商船、殺戮百姓,與倭寇頭目汪直同流合汙……理應鎖拿入京問罪。

  嚴世蕃念完,嘖嘖了兩聲,看不出來……這貨在東南玩的這麽大!

  徐階雙眼有些失神,自己明明在張居正走了之後又叮囑了徐璠一遍,隻需彈劾寧波府賬目不清,有貪汙之舉……然後一點點的引出胡宗憲。

  現在好了,直接一炮開到了錢淵腦門上,徐階心裏跟被貓爪撓了似的……錢展才那廝多年前剛剛入京就能將徐璠打的嚎啕大哭,入京入仕兩年敢幹出兵圍巡撫衙門這種事,要是將其惹急了……

  對於其他的年輕官員,徐階不會有任何忌憚,但對於這個和嚴黨牽扯不清,簡在帝心,隨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新鄭叔侄相稱,在東南享有極高聲望,隱間握有不小兵權的錢淵,徐階是有一絲忌憚的。

  就在不久前,前薊遼總督王民應下獄,應星糖鋪已然轉入裕王府中,據說裕王對錢淵極為信任,府中地位僅次於高新鄭。

  而徐階如今正在運作將張居正塞入裕王府做講官……如果錢淵動動手腳,張居正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王子民……”嚴世蕃狐疑的盯著徐階,其他人不清楚,但嚴嵩父子心裏有數,王本固是徐階門下。

  前年錢淵入京,就是從王本固手中硬生生搶走了浙江巡按禦史,也正是這件事,讓嚴世蕃和錢淵保持著私下的聯絡……顯然,錢淵雖然是徐階的孫女婿,但絕不是徐階的人。

  說起來王本固實在有點慘,要知道都察院禦史向來是位低權重,但在朝中……很大程度上是作為噴子存在的。

  禦史的權力是需要實際職務來體現的,比如巡按浙江的錢淵,比如曾經巡按湖廣的吳百朋、胡宗憲,以及巡鹽禦史、巡軍禦史等等。

  沒有巡視地方的履曆,禦史是很難升遷的,王本固在浙江巡按這隻已經到嘴邊的鴨子突然被搶走之後,王本固試圖另尋他法,但連續兩次都被嚴黨劫道。

  先是巡按宣府,要知道宣大總督楊順是嚴嵩義子,哪裏肯讓徐階門人去巡按,後是巡鹽禦史,可惜有禦史走通了嚴嵩義子鄢懋卿的門路。

  兩年了,錢淵第二次南下,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先後幾度敗倭,名揚天下,又招撫汪直,設市通商,“甬江”已然被東南官員稱為“銀江”。

  得名,又得財。

  錢淵越是風光無限,王本固心裏越是恨意滔天,在從徐璠那兒得知內情後,彈劾奏折自然是有多少罪責就寫多少。

  徐階在心裏琢磨這件事如何平息,冷不丁外間小吏又捧著一堆奏折進來,顯然這又是通政司那邊送啦的。

  嚴世蕃翻了翻,咂咂嘴對嚴嵩微微搖頭,這次……真的和兒子我沒幹係!

  還沒來得及動手呢!

  嚴嵩眯著眼打量著徐階……這廝莫名其妙去招惹錢展才做甚?

  徐階盡量放緩呼吸,穩住臉上表情,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當年生下來,為什麽不溺死在尿桶裏!

  當天夜裏,徐府後院裏,被緊急叫回來的徐璠被摁在地上,徐階親自動手抽了二十鞭。

  一整天,有十二名禦史,六名給事中,同時上書彈劾錢淵違背祖製開海禁通商,並為斂財而劫掠百姓。

  而戶部尚書方鈍在黃昏時分公然力挺錢淵,五日前發完大同右衛的五萬兩紋銀並兩萬石米,十日前補發京官俸祿,均為寧波府衙輸入京中。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正在京中蔓延,徐階已然使勁渾身解數去安撫那些科道言官,而闖了禍的兒子居然還在外間飲酒作樂……徐階實在是忍不住這口氣。

  隨園裏的徐渭和錢錚正在相視而笑。

  一個時辰前,確定動手的人是徐璠後,在酒樓後院密談的嚴世蕃和徐渭盡皆捧腹。

  嚴世蕃無所謂其他,但絕不希望浙直總督胡宗憲有失。

  錢淵並不一定會力保胡宗憲,但絕不希望徐黨攻倒胡宗憲,然後再將戰火燃至自己身上。

  用腳後跟想想都知道,徐階想拿下胡宗憲,無非是招撫汪直、倭患不息、貪汙軍餉這幾條,而每一條都能和錢淵掛上鉤。

  所以,錢淵希望,直接讓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麵點著,在設市通商這件事上,他並不畏懼任何人。

  徐階覺得自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將這把火從容摁熄,可惜他並不知道,在一切開始之前,錢淵就以徐渭為使,和嚴世蕃聯手。

  你徐華亭為固權位,能兩度和嚴嵩聯手驅逐聶豹、李默,我錢展才難道就不行?

  你和尚摸得,我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