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作者:狂風徐徐      更新:2020-09-01 15:12      字數:3291
  紹興府可能是天下最特殊的一個府洲,它有兩個附郭縣,一個是山陰,另一個是會稽,這也是後世認為徐渭就是蘭陵笑笑生的理由之一。

  錢淵漫步在頗具古樸的街道上,腦子裏莫名其妙的想起這事兒,說起來蘭陵笑笑生到底是誰呢?

  最值得懷疑的是兩個人,一個是王世貞,另一個就是徐渭,他們倆都有足夠的文學素養,同時也都對戲曲頗有研究,更都和嚴東樓有深仇大恨。

  不過這一世有了錢淵,王世貞的父親如今巡撫大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倒黴,徐渭高中榜眼幾乎每日都和嚴東樓相見,錢淵有點蠢蠢欲動……要不我來寫《金瓶梅》,雖然沒這文筆,但可以寫個大綱找個代筆的。

  一路走到觀橋旁的小宅院門口,錢淵看見門口圍著好些滿口汙言穢語的青年壯漢,真是不知死活啊。

  錢淵努努嘴,周澤帶著幾個護衛守護,楊文、張三帶著十幾個護衛撲上去,幹脆利索的全打翻在地,從容不迫的取過繩索綁起來跪在門口。

  叫開門,錢淵緩步入內,迎上來的兩個老仆、丫鬟都是前年徐渭投入胡宗憲幕中賞下的,後來徐渭上京赴考,將其留在山陰老家照顧生母。

  “拜見老夫人。”錢淵一揖行禮,麵前的老婦麵容枯瘦,雙目紅腫。

  “這是浙江巡按錢大人,和老爺是生死之交。”一旁的丫鬟低聲在老婦耳邊說了幾句。

  “諸事晚輩都有所耳聞,有一句相勸。”錢淵接過丫鬟捧來的茶盞,“文長兄榜眼出身,日後高官厚祿,妻妾成群,些許寥寥財物無甚要緊。”

  老婦顫顫巍巍的站起,指著外麵尖聲道:“但那都是我兒的……”

  “老夫人請安坐。”錢淵笑吟吟道:“文長兄準備接老夫人入京,如若鄉人口口相傳,都言文長兄仗勢欺人,日後難免仕途受阻。”

  “當然了,那些潑皮無賴欺上門,真是不知死活,錢某人自然要給老夫人,給文長兄一個交代。”

  老婦枯坐家中,又因身份不便走動,消息不甚靈通,看來的眼神難免有諸多猜疑。

  錢淵不以為意微微一笑,起身出門走到院中,“來了沒有?”

  “來了,好些家夥探頭探腦,估摸著在等主事者。”張三出去看了眼回來說:“少爺,還好我那幫兄弟都入了護衛,不然碰到少爺……嘖嘖!”

  “無賴惡少。”錢淵瞪了眼張三,“前些年的打行還自持俠義,雖重報複亦懷不平,現在可好,全都是些混賬玩意兒!”

  張三縮縮腦袋不吭聲了。

  後來的《蘇州府誌》記載:“市井惡少,恃其拳勇,死黨相結,名曰‘打行’,言相聚如貨物之有行也。”

  甚至朱國楨在《皇明紀傳》中將打行與甘州兵變、大同兵變、遼東兵變、南京兵變相提並論。

  呃,不算誇張。

  ……

  山陰、會稽兩縣共有城門三座,雖然去年有倭寇圍城,正月裏還有倭寇殺到距城數十裏處,但守城士卒依舊沒有什麽警惕性。

  當士卒發現官道上的黃土被踩踏得漫天飛舞的時候,數百手持刀槍的狼兵已經接近城門,為首的頭目大步向前,將手中公文遞過去。

  守城的小校倒是識字,疑惑道:“未見報信,有倭寇來襲?”

  雖然田洲狼兵在紹興名聲還算好,但城內大戶依舊畏懼,除非是緊要關頭,從不敢讓狼兵入城。

  狼兵頭目嘰裏咕嚕說了幾句,不耐煩的揮揮手將小校趕到一邊,身後的狼兵有條不紊的步入山陰城門。

  已經等了好久的護衛在城內不遠處笑著招招手,一行人迅速撲向觀橋附近,同時另兩座城門外,數百狼兵虎視眈眈鎖住了城門。

  府衙的梅守德大驚失色,第一反應是狼兵反叛,但立即想到了昨日錢淵送銀入營。

  看看左右神情緊張的下屬,梅守德一把抓住本地捕頭,“錢展才人呢?!”

  ……

  錢淵一邊想著前幾日送上京的書信會被嘉靖帝如何評價,一邊隨意看向院子左側的牆壁,上麵爬滿了枯幹的藤枝。

  “這就是文長號青藤的由來?”錢淵好奇的問。

  “錢大人明見萬裏,徐文長嘉靖二十七年開設一枝堂,招收學童授課,此時牆上青藤唯一枝,待到兩年後,滿牆爬滿青藤,徐文長便以青藤為號。”

  錢淵轉過身,詫異的看到一個溫文儒雅的青年,身著襴衫,頭戴方巾,這意味著,這是個秀才。

  錢淵這次是真的大吃一驚,偏頭看向張三,“打行也有秀才?!”

  張三麵無表情的垂下頭,少爺,我已經金盆洗手好些年了。

  這是錢淵和張三無知了,打行興起幾年後,底層的文人甚至舉業無望的秀才加入後,這一行的技術含量大大提升,以至於如今山陰大戶人家紅白事都要請個打行的秀才坐鎮,以防打行滋事。

  “嗬嗬,有意思。”錢淵笑吟吟道:“陶大虎是你何人?”

  “舍弟。”秀才勉強笑著拱手道:“衝撞大人,學生必嚴加訓斥。”

  “那是你的事。”錢淵擺擺手,回身坐在石凳上,“三處宅子,兩百畝田地,兩個莊子,可願歸還徐家?”

  陶秀才苦著臉解釋道:“此事嘉靖二十七年就已事了,當日舍弟也是從徐家族老手中買來的……”

  “文長兄嫂亡故,家產卻落到族老手中?”

  “但徐文長入贅潘家……”

  “誰說文長入贅潘家?”錢淵隨口糊弄道:“依大明律,贅婿不得科考。”

  明朝是有這條規定的,但在民間施行起來卻是有變通的方法,當日徐渭雖是上門女婿,民間公認贅婿,但名義上卻沒頂個贅婿的名頭,要知道潘家也是希望徐渭繼續科考的。

  陶秀才咬著牙道:“願奉上白銀千兩,但那莊子、宅子……十多年過去了,已然轉手數次。”

  嘖嘖,其實徐家那兩百畝地,三處宅子,兩處莊子,加起來也不過就千兩白銀而已。

  “陶朋友以為我錢某人是來討錢的?”錢淵笑罵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陶秀才訕訕垂頭,心裏暗罵,誰不知道你錢展才是個死要錢的,就去年還在富陽縣慫恿總督府抄家,不知道撈了多少。

  “那就此作罷,文長日後久居京城,也無暇顧及這等小事。”錢淵變色道:“但陶大虎屢屢派打行滋擾文長生母,這就說不過去了吧。”

  陶秀才長鞠到地,“不敢替舍弟分辨,認打認罰,陶家一力承當。”

  “打得重了,罰的重了,文長名聲還不壞了。”錢淵懶懶道:“反正再過些日子,文長要接生母入京。”

  “陶家當有程儀。”陶秀才鬆了口氣,他是鐵了心要送筆銀子過去,反正肯定是陶大虎那邊拿,什麽時候鬧事不好,偏偏挑了這幾日!

  陶大虎一個打行的頭目消息不靈通,但陶秀才深知麵前的青年幾度上陣,殺伐決斷,實在是惹不起的人物,能賠一筆銀子送走那回頭都得念佛了。

  錢淵有點不耐煩了,算算日子金華、處州那邊募兵應該快結束了,護衛隊老人還要抽調入軍,回頭還要去看看打製鳥銃的工匠,要不是等瓦老夫人後日啟程,他都懶得處理這些小事。

  不過既然做了,那就要全頭全尾,送徐渭人情,那就要送到家。

  看到剛進門的周澤做了個手勢,錢淵神色更是溫和,隨口問了幾句陶秀才四書五經……嘖嘖,這廝多年不讀書,混跡打行撈銀子,答的磕磕絆絆,詞不達意。

  “對了,紹興,陶家。”錢淵笑著問:“太湖裏那個陶港也是你族人?”

  陶秀才臉色一變,搖頭道:“陶港是會稽陶,學生是山陰陶,不是一支。”

  “那陶港倒是個能惹事的,蘇州兵備道王崇古文武雙全,腹有韜略,居然在他手裏吃了個虧!”

  “多年前見過一麵,陶港此人性情狡詐,事到臨頭又狠得下心。”陶秀才歎道:“可惜卻誤入歧途,勾結倭寇,實在是罪不容赦!”

  錢淵歎道:“你可不能學他。”

  “學生謹記大人教誨,願出銀千兩助官軍抗倭!”

  錢淵笑吟吟的點頭,心想麵前這家夥倒是個能演戲的,年前陶家輾轉從府衙小吏手裏接手設置粥棚賑災,結果筷子都立不起來,為此梅守德氣得大罵,到最後也拿陶家沒什麽辦法,隻能親力親為。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紹興知府梅守德滿臉怒容,推開攔著的護衛,大步走進門,戟指道:“錢展才,狼兵入城,你想幹什麽?!”

  錢淵起身拱手道:“宛溪先生勿急,先請坐下品茶。”

  還沒等梅守德說話,隻聽見噗通一聲,一旁的陶秀才一跤跌倒。

  “是陶家那個……”府衙的捕頭在梅守德耳邊小聲嘀咕。

  趴在地上的陶秀才突然一躍而起,衝著梅守德長長一揖,“府尹大人,學生願奉銀兩千兩,助官軍守城!”

  外麵的喧鬧聲越來越響,哭鬧聲、求饒聲陸續傳來,偶爾還能聽見刀刃相撞聲。

  真是個心思機巧的人物,錢淵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陶秀才,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