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間趕路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天還陰沉沉的情況下就更是困難，看不見半點月光的漆黑大地上隻有沉重履帶碾過積雪的咯吱咯吱聲，伴隨著柴油發動機的轟鳴聲響徹耳畔，聽上去就好像是黑夜的低語一般令人感到有些不大舒坦。

  前鋒第一梯隊的打頭一輛is1重型坦克裏，雙臂抱胸低沉著腦袋的馬拉申科已經看上去有些困頓，位於馬拉申科正前方炮手位置上的伊烏什金則在一個人抽著悶煙。

  昏暗的坦克內部光源隻夠駕駛員謝廖沙看清楚操縱杆駕駛坦克，百般無聊的伊烏什金除了抽煙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能做的事情。

  “睡著了嗎？”

  雙臂抱胸蜷縮著身體好讓自己的姿勢舒服點的馬拉申科抖了抖耳朵，他知道伊烏什金這是在朝自己發問。

  “還沒，噪音這麽大怎麽可能睡得著，休息一下準備戰鬥罷了。”

  隨手將煙灰彈進了身旁一發找防空部隊要來的37毫米彈殼煙灰缸內，嘴角弧度輕輕向上一揚的伊烏什金顯然毫無睡意。

  “那就別閉著眼睛裝模作樣了，來一塊兒抽煙。”

  聽聞伊烏什金提議的馬拉申科皺了皺眉毛。

  最近這段時間馬拉申科能夠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大不如前、肺部負擔似乎也越來越重，長期大量吸煙帶來的身體危害已經漸漸凸顯出來。

  雖然這種程度的危害對於這幅身高超過一米九的人高馬大強健軀體來說無關緊要，但在後世時原本幾乎是一根煙都不碰的馬拉申科，還是出於本能的反應對繼續頂風作案抽煙有些意識上的抵觸，抽煙對身體危害極大的理念可以說早已深入人心。

  “嗯？接著啊，要我塞到你嘴裏嗎？”

  馬拉申科輕輕睜開稍許發沉的眼皮，看到的是伊烏什金轉過身來正在朝自己遞煙的人畜無害表情。

  “”

  抽還是不抽，這是馬拉申科當下正在思考的問題。

  也不知是怎麽的，盯著麵前這根伊烏什金伸手遞上煙卷的馬拉申科，忽然無意識間想到了來自自己前世的一些話語。

  “爸，別抽了，一天兩包你也不怕把自己抽死。”

  “抽死？你小子一天就會咒你爹！上了戰場還能活著回來的人不能戒煙，戰友拿命幫你換來的抽煙機會，你說戒就戒了，以後下去了都得被揍成孫子！”

  幹壞事兒的人總會給自己找些歪理申辯，馬拉申科當初聽到這話時是這麽吐槽認為的。

  但是有些事情隻有自己親身經曆過後才會明白，那些聽上去歪的不行的歪理實際上也並非是全無道理。內心的創傷有時候需要常人眼中的毒物才能夠有所緩解，即便服毒者明知自己吞下去的東西是最終會致死的慢性毒物，但卻依舊能義無反顧。

  活著，並不是一件太過於幸福的事情。

  “把火給我”

  “你自己的呢？”

  “口袋裏，不方便掏，把你的借我用用。”

  哢噠——

  煙絲在霧氣彌漫與火光照耀下絲縷燃燒，內心中已然有所觸動的馬拉申科，已經能夠基本理解自己老爹那句半開玩笑的話裏有何種特殊的味道。

  透過麵前飄蕩的煙氣，馬拉申科仿佛能夠看到昔日裏那些曾經陪自己一同吸煙說笑的熟悉麵孔，隻是那些麵孔卻早已被塵封進了這冬日裏的白色相簿。

  “在想尼可萊嗎？”

  馬拉申科微微一愣，伊烏什金這小子什麽時候學的讀心術？

  “別那麽一臉驚訝，你心裏想些什麽都寫在你臉上了。我們一起並肩戰鬥這麽久，要是不知道你的表情代表什麽意思的話，我們177號車組又何談默契？”

  按滅了手裏的煙頭重新點上了一根新的，麵目神情看上去至少要比馬拉申科輕快一些的伊烏什金，似乎並不是那麽沉浸於昔日回憶與傷感當中。

  “我把這一切都看開了，車長同誌。”

  “我會死、你會死、基裏爾會死、謝廖沙也會死，所有的人都會有死的那一天，見過這麽多人死以後我對這一切已經有些麻木了。就算你告訴我我今晚就會死，現在的我大概也會坦然接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嘴裏叼著煙卷的馬拉申科沒有插話，熟悉伊烏什金性格的馬拉申科知道，伊烏什金肯定還沒講完。

  “但是呢，我伊烏什金有一個夢想。我希望在我死後還會有人能記得我，能像記住高爾基、記住奧斯特洛夫斯基、記住托爾斯泰那樣記住我伊烏什金的名字。記住了這個英勇保衛了祖國母親，擊退消滅了無數法希斯走狗的英雄名字。”

  “人活著的時候不管做了什麽事都會隨時間流逝，但是名字卻可能不會。如果在我死後三十年還有人能記得我，這大概就是我的滿足和終極目標，一百年的話我還不敢奢望自己能夠做到。”

  “我們是戰爭汪洋中的魚兒，渺小又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所以我隻希望有朝一日不會被遺忘。”

  不會被後人遺忘，這是一個聽上去簡單但實際上卻難於登天的夢想。

  無數英勇犧牲的戰士們埋骨邊疆，他們的遺骸遍布在這片他們曾經用自己的生命去守護住的土地各處，宛若廢土上的被遺忘者一般靜靜等待著有朝一日的重見天日。

  馬拉申科能夠理解伊烏什金的心情。

  後世的曆史書上可查閱不到一個叫做馬拉申科的蘇聯英雄名字，他隻是一個在衛國戰爭剛剛爆發的頭一周，就英勇犧牲在祖國邊境的無名烈士而已。

  但是隨著靈魂的交替與繼承，一切都變得與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向著完全逆流的方向倒轉，扛起了反抗大旗的命運背叛者正在書寫一段真正奮鬥出來的明天。

  不斷淬煉著自己意誌與靈魂的馬拉申科知道自己不是神，沒有辦法保證身邊每一個戰友都活到最終勝利的那一天。

  但至少是伊烏什金的這個夢想，這個已經無比低微但卻又依舊難以實現的夢想，馬拉申科要鉚足自己的權力去幫伊烏什金加以完成。

  “未來的課堂上會飄揚著孩子們朗讀我們名字的聲音，伊烏什金，我向你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