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3章 時危見臣節(中)
作者:貓疲      更新:2020-12-03 01:30      字數:4254
  當關中商館的行首王酒胡結束了短暫的會見,而帶著滿頭汗水退出來之後;戰戰兢兢的表情之下,心中未免大大籲了一口氣

  。相對於飽受煎熬的上管會經濟委員高鬱而言,他眼前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

  然而作為一個依靠獨到眼光和足夠細致謹慎得以成功的商人,他知道自己失去的東西可不隻是,這表麵上輕飄飄的幾句問責

  那麽簡單;那也許代表著自己處心積慮,在這新朝所謀取到的機會和前程。

  但如果接下來,他不能夠拿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表態話,也許他失去的會是更多更多。一想到這裏,他就對於那個並不怎麽親

  近,卻沒少接受他家扶持的外甥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是自己家給的支持和助力還不夠用麽,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暨此在新朝的體製之內,有了這麽一個作為契入點的“自己人

  ”。從不指望他能夠假公濟私或是引為援力,隻是為了暨此表明對於新朝雅政的附和和投獻態度。

  但是,他所賦予厚望的外甥卻偏偏做了最為短視的勾當,幾乎將他長久以來所努力和經營治下所維係的一切,給幾乎毀於一

  旦了;他可是還指望自己受人輕賤的家門能夠出個正兒八經的仕途中人呢?

  要不然,在前朝之際他雖然富甲一時而接交廣闊,號稱排場和聲勢堪比王侯,但是歸根結底還是五民之末的商賈出身;那些

  人不過是敬重和在意他的錢財,以及由此羅織而成的關係網而已。

  但是他心中又怎麽不知道,一旦他所努力攀結和阿附的靠山,在朝野相爭之中有所動搖和落魄的話,籍著這個由頭撲上前來

  分而食之的豺狼虎豹們,可是不會有絲毫心慈手軟的。

  甚至罪名都不用額外安排了,一個助逆黨附的罪名就足以讓他滿門萬劫不複了;歸根結底,他們這些立身不正或者根基虛浮

  的巨商大賈,也不過是朝廷眼中時刻待宰的豬羊而已。

  若是太平年景倒還好,那些世代權宦門第顯赫的人家,終究不好讓“阿堵物”的銅臭髒了自己家的手尾,而終究要有人替其

  生財聚斂的。然而,到了國家衰微而時局艱難之際,他們這些身家萬貫的商賈,則是拿出來殺之後快的最好替罪羊。

  所以,他在那位大阿父田令孜和豺狼宰相盧攜,都相繼露出頹勢之後,就已然開始暗中安排自己和家族的退路了。畢竟,相

  對於那些貪婪或是刻毒之輩,鄭堂老那樣一心為國而不忌毀譽的濟世宰相,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在保扶君父和國家天下的堂堂大義麵前,這樣的冠冕人物幾乎是無法被收買和打動的;反而他為了實現心中的誌向和理想,

  卻是毫不猶豫會用任何一切代價和手段,而將他們這些卑微輕賤的“五民之末”,當做施展抱負的墊腳石。

  所在,在同宗的西市茶商王婆先,不堪忍受來自大內膽額索逼和強取豪奪,而轉而舉家奔赴南下之際;他也是暗中施以了不

  少援手,不然的話,對方又怎麽能夠那麽輕鬆的帶著一家老小,穿過山南東道的朝廷治下就此逃入賊境呢?

  這也是他暨此試探另外一條出路的手段,也留下這麽一個難以磨滅的恩義和日後被引薦的淵源。所以,等到了黃巢大軍西進

  ,而朝廷連最基本的體麵和秩序都難以維係的關鍵時刻,

  他幹脆用財帛細軟說服和收買了那些,被派來保護監視他的不良漢和神策軍士,就此護送著他在內用來維持門麵的僅存家

  族成員,拋棄了所有的固定產業而一路長驅南下,進入已經易手的襄州。

  然後,他之前所苦心經營和處心積慮鋪墊的諸多恩情和人脈關係,就在這個時候迅速變現成了他在陌生環境下崛起和立足的

  資本;甚至就連那王婆先甘願退居次席,敬奉他為關中商人的領頭人行首。

  相比那些居無定所的行腳商人或是局限於一城一地的坐商,作為他們這些卓有成就的大商賈,最怕的是什麽?最怕的就是亂

  世。那意味著多如牛毛的匪盜和亂軍,以及遍地設卡抽稅,乃至毫不講情由就能強取豪奪,甚至殺人越貨的地方割據勢力。

  那也代表著無窮盡的風險與令人絕望的飄沒成本波動。因此,隻要是一個能夠保境安民的勢力,哪怕是一群強盜、土賊、泥

  腿子起家的卑賤出身;但隻要是可以進行交涉和溝通,就意味可以在約定的代價和條件下,繼續謀取商機和利益的可能性。

  但是顯然自從來到了太平軍治下之後,給王酒胡耳目一新的驚喜簡直不要太多。這也許是天下對於商賈最為優待的勢力了,

  他們對於商人的優待可不是體現在利益割舍上,甚至比其他的地方更兼律法森嚴和行當約束嚴密。

  但是,太平軍也同時給這些商賈之家,打開了一條難以抗拒的全新人生道路;除了組織族人子弟和私家武裝參加海外征拓之

  外,他們同樣也可以有條件的開館、遊學、考拔和入仕。

  這豈不是千古難得一遇的“聖明之主”麽。所以,當太平軍每每有所大動作,無論是長短期的軍債官債,還是民生營建,災

  患的勸募,或又是大戰將起的助軍轉運之期,他都絲毫不會甘落人後。

  不求真正能夠被接納或是占據上多少份額,乃至真實的獲利多寡;隻求自己王酒胡這個名字,能夠時時被督府眾人所提及。

  因為眾所周知的緣故,任何名字隻要能與如日中天的太平督府掛鉤一二,便就是一筆天然的財富和口碑,哪怕是白手之身也

  自然有人拿錢財、貨物來求合股共利。

  王酒胡的追求當然不會這低級和直觀,他更在意的是長遠的經營和共存之道,或者說是如何將自己的利益更好捆綁在新朝的

  旗幟之下,而得以扮演更多積極有利的角色。

  隻可惜的是,太平軍並不接受任何賣官鬻爵傾向的輸黍,更是嚴格限定了相應民間投獻的規模和上限;不得超過申報身家和

  本錢的三成到二分之一;

  因此,但凡任何一個官方授予的榮譽稱號,或又是源自體製內身份位階,都是顯的格外的彌足珍貴;為此,王酒胡可是不遺

  餘力襄助這個庶妹家已經破落的外甥,舍下老臉去延聘大講習所的助教私下補習,才好容易走到這一步的。

  雖然隻是九等的戶管經曆(吏長階),卻有著可以遷轉為正任官身,然後外放州屬、縣下或是鄉邑官的無限可能。但如此的

  大好前程,卻被他小門小戶出身的一時貪念,給毀於一旦了,這怎叫人不扼腕歎息呢

  要知道,就算從小販酒起家的王酒胡,也是親眼所見或是聽說過,那些曾經在大唐名動一時的巨富,無論是人稱“駱駝公”

  而邸店園宅遍滿海內的鄒鳳熾、人稱“千張機”的何明遠、東市第一家的竇乂等前人,是如何籍沒無名於後世的。

  在家族子弟沒有個出息的可以托付家門和憑仗之下,就算是身前聚斂再多的萬貫身家,也逃不過子孫手中如風流雨打去,而

  為他人做嫁衣,乃至取禍家族的最終結果。

  更可笑的是他費盡心思打聽到,那外甥在審訊中言稱這麽做的理由,居然想要弄些快錢來“報答舅父”的扶持之恩,這就更

  加可笑也讓人痛心疾首了。他王酒胡就算丟掉了長安的大多數產業,難道還差他外甥這點兒進項和孝敬麽?

  要知道,他自從重新回到了長安城之後,光是靠以工代賑城內的流離失所之民,而獲得參與重修東市那些被焚毀的邸店屋舍

  樓館之屬的工程項目,就已然是賺的瓢滿缽滿了;

  因為他付出的不過是從南方轉運來的廉價米麥和粗布,但是卻收獲了東市裏好幾條街麵的預期經營權了;然而他再將這些權

  宜在關內會館當中分銷下去,自然有的是人願意拿錢和貨物來承接。

  因此,他在短時間內就已然恢複了昔日的大半身家和更多人脈,還將逃走時遺棄的本家宅院;都給弄回來而重新整理翻修一

  新。但維持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與太平督府的良好關係和所形成的的口碑。

  所以他不惜厚顏上門懇求,以利害關係暫時說服同樣受到牽連的高鬱,隻為了獲得擎帶著有機會見上那位大都督一麵的一絲

  可能性。因為王酒胡到了這一刻也已經想的很明白了。

  隻要他能夠順帶獲得這麽一次覲見的機會,最終見與不見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那都意味著隻要那位王上不發話,就沒有人會輕舉妄動的對他王酒胡,做些什麽節外生枝(落井下石)事情出來。

  畢竟,作為出走關內而重新在異地起家的前京師巨富,他也不可避免的在拓展經營和爭奪支援、利益的過程當中,結下形形色色的競爭對手,乃至是潛在的仇家所屬;

  畢竟,現如今隨著太平軍治下的越發廣大,除了資格最老的嶺東——廣府商會聯合之外,尚有眾多來自江西、湖南、荊南、兩浙和宣歙,甚至是峽江道的商團會社,追隨在新朝的征拓旗下。

  而他們這些擁有熟悉地利之便的關內商人,近水樓台先得月式的天然占據了許多便宜和優勢,在引得他人眼紅之時,也不免令他這個行首成為某種潛在的眾矢之的。

  當然了,接下來他除了要切割與這個不堪用外甥的牽扯之外,也要及時尋找新的出路進行止損和自助。好在他扶持這位外甥的時候,也籍著他的幹係與同期的若幹生員有過接觸和交接。

  不但邀請上門招代過,還暗中資助了其中幾位家門比較貧寒窘迫的所在;而在已經走上工作崗位的這些人之中,王酒胡也打算挑選一位心性和誌向尚可的,暨此進行重點結交。

  眼下的位階和職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可以長遠發展和經營下去的潛力;然後在適當的時侯,他會把那些收容撫養在後院裏的那些前朝官宦之女,挑選一位認作女兒與之結親。

  而相對於王酒胡滿肚子的利害得失,作為上管會經濟委員的高鬱,就更要患得患失的多了。他倒寧願大都督能夠嚴詞訓斥自己一番,而不是這麽簡簡單單的接過去令他自行反省。。

  因為前者也意味著此事就此定性而截然與此;而後者,則代表了更多的不確定和可能性。或者說他還有什麽不能夠讓這位王上滿意和放心的地方呢?

  畢竟在遇到太平軍之前,他隻是個湖南販茶卻不幸落難的行商;被太平軍順手解救之後,依靠還算三寸不爛之舌和圓滑寰轉手段,長期奔走往來於太平軍與義軍各部之間,而一路成為了連接各方的關鍵性紐帶。

  而在進入長安之後的及時大變當中,他也是數度曆經生死卻依舊堅持了下來,並且竭盡全力的在最為危難的時刻,依舊為南方的太平軍提供了種種內部消息和情迅。

  就在這個過程當中,他一度差點兒沒了性命,也曾經被那些反亂的守軍所劫持,乃至在暗地裏受到嚴刑拷打和威逼利誘,希望能夠從他身上得到有關太平軍的消息反饋。

  所以在太平軍最終入主進入京城,並且當任了上管會中屈指可數的經濟委員要職之後,他還是不免有所輕疏和懈怠了,以至於所看重的身邊人,發生了蛻變都未曾察覺,反而倒是想要為對方求情和挽回。

  因此,在這件事情最終被翻出來之後他也難免深受其就,乃至受到了隱隱“德不配位”“護短”的非議和評論壓力,而不得不主動求見以為請罪,但是結果還是不盡人意。

  而就在滿腹心思的高鬱跨上自己的坐騎,就見迎麵駛來一輛毫無任何標識的馬車,以及風中隱約飄來的淡淡妥耶香(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