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孤魂流落此城邊
作者:貓疲      更新:2020-02-29 08:31      字數:4420
  “國有九破”:終年聚兵,蠻夷熾興,權豪奢僭,大將不朝,廣造佛寺,賄賂公行,長吏殘暴,賦役不等,食祿人多、輸稅人少。

  “民有八苦”:官吏苛刻,私債征奪,賦稅繁多,所由乞斂,替逃人差科,冤不得理、屈不得伸,凍無衣、饑無食,病不得醫、死不得葬。

  《直諫書》唐:劉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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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南道的海陵縣城頭的一處哨樓上,隸屬於浙南暫編營的林千軍,也在全力對付著一隻罐頭。將其中凝固膠狀的豆子鯨肉湯汁,掏挖得幹幹淨淨這才意猶未盡的放到一邊去。

  因為這種鐵殼罐頭本身同樣也是個好東西,大可以重新加工成各種器具、物件和工藝品之流;同樣在軍隊內部的交流小市上很有些去處。

  但是,林千軍將其留下來,則是為了製作成相應手感和力度的練習器械。自從見識過了相應的威力之後,他就開始希望能夠加入到擲彈手或是銃兵構成的火器序列當中。

  比如,僅僅靠海陵城頭上的這幾門長筒小炮,就能在標定射界內打得來攻之敵人仰馬翻的,連帶等閑攻城器械都一起摧毀掉。然而遠處再度響徹開來的轟鳴和嘈雜聲,卻讓他身邊的一名軍士低聲抱怨道:

  “又開始了麽。。這揚州城都被圍了多少次了。。每回都是這般的戰陣麽”

  雖然看起來遠處營盤中,嚴陣以待的敵軍堪稱人多勢眾,但是他們從上到下反而並不怎麽擔心,而依舊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的,保持著按部就班的常態。因為類似的事情在這一個月內已然發生了好多次了。

  隨著揚州方麵的控製力和影響範圍,在來自西麵淮西軍的劉漢宏、西北麵壽濠軍的楊行慜、北麵的蔡州軍孫儒三方的交替打擊之下,不斷的縮水到隻剩下揚州城附近的一小片地麵,淮南道膠著的局麵也轉向了另一種態勢。

  尤其是隨著防禦北麵的右都虞侯畢師鐸部,也不得不放棄高郵等地退入揚州城之後,反而大大加強了廣陵城的守備力量;因此在強攻不下的局麵中,這三家以揚州境內為戰場的衝突反而愈演愈烈起來。

  期間又不知道上演了多少連橫合縱,勾心鬥角的勾當,大小衝突亂戰也有數十場之多,幾乎五日不穩兵戈之聲。但是無論哪家前來包圍這座揚州城,都必須分兵出一部來就近監視和警戒,駐留在海陵縣的太平軍所部。

  然而最近局勢還是不免發生了變化。

  首先被出局是作為外來勢力的蔡州軍,孫儒所部在地方燒殺荼毒太過酷烈;因此最先遭到了楊、劉兩家暗中默契的同時攻打。天長縣城內外的兩萬人馬當場土崩瓦解,隻剩孫儒在內少許人等逃回楚州山陽去苟延殘喘。

  然後,楊行慜又不知道如何與城中的畢師鐸取得了聯係,裏應外合襲擊了表麵上兵勢最盛的劉漢宏營地;斬殺大將劉漢有、曹公汶;最後僅有劉漢宏引本部數千而遁,大批輜重盡為所有。

  然而隨後畢師鐸就馬上與楊行慜當陣翻臉。先下手為強的以少許精銳馬隊襲擊了壽濠軍在六合縣的糧台,大肆焚掠之;本部卻被親率主力壓上來的楊行慜打的節節敗退,最終不得不丟下繳獲分散逃亡自諸門遁回城中。

  目前看來,雖然楊行慜的壽濠兵馬所取得的優勢越發明顯,但是在他未能打下揚州廣陵城一天,就不能抽手出來全力對應和拔出這處太平軍的江北前頭堡和前進據點。

  另一方麵,雖然駐守在海陵城這裏滿打滿算不過兩營兩團,但是有著丹陽口和赭石磯在內的數條過江浮橋作為後盾,聞警之後獲得更多的支援和補充也是須臾之間的事情。

  此外還有來自沿海和江麵上的水軍支援,在淮南軍戰敗之後就依舊徹底失去對於,就連原本的連同大江的漕河口都被刻意用大木淤塞起來。所以這些太平士卒在見多了之後,也就見怪不怪的各自忙活不停了。

  而在遠處江口淡水與海水交錯環繞當中的狼山鎮內,轉隸巡海水營的旅帥齊可休,也抹開著浸透盔子流下的汗水,望向剛剛卸下一批物資。

  從那次江東大戰的狼山鎮易手之後,太平軍就對這處大江出海口的扼要之處,進行了不惜成本的大規模重修工程。

  不但將麵對口外淺海沙灘地上的小港區,給拓寬和加固成足足十條通行大車的棧橋和泊位;還圍繞著原本狼山鎮所在——背靠小山包的斜坡地,用江南運來的三合漿和大塊燒磚,修築起了一圈八棱形的城寨來。

  在每個棱角之上還布置了可以小範圍挪移的炮位和四寸長炮,再加上牆壘上版築夯土而成,方便弓弩火銃攢射的碟口,可謂是固若金湯的將港區和周邊延伸出水麵的一大片範圍,都納入到了打擊威脅之中。

  因此,眼下狼山鎮的主要任務和存在意義,便就是隔斷大江水係與東南外海之間,就此聯係往來的輸送通道和軍事上互為呼應的可能性。至少,當初那些淮南水軍繞道外海襲擊江口以內的事情,是不可能再輕易發生了。

  ——我是各表的分割線——

  襄州城西郭,來自關東地區的前大唐東都分司留守劉允章,也在某種忐忑心情當中步入當地大講習所的側門之中。

  他乃是鹹通九年特科貢舉的進士,後來曆任省台翰林學士承旨、禮部侍郎。也執掌過朝廷的貢舉,又一度出為鄂州觀察使、檢校工部尚書,後遷東都留守。

  直到黃巢犯洛陽,身為東都留守的劉允章既不能拒,而主動率一眾文武出迎歸降,以為保全闔城上下,結果也導致他在士林裏的名聲大壞,被市井小兒的歌謠譏諷為“賊直諫”。

  劉允章本以為自己就此坐廢家中枯守等死了。但沒想到南邊的太平賊突然對自己起了興趣,隻是一紙通告之下就把他從隱居的坊裏重新找出來,連帶十幾名家口一路迢迢的送到山南東道來。

  “穆。。。內官?”

  然而他很快意外無比的見到了,前來相迎和帶路的前內黃門使穆好古,以及他身後跟隨著臉色有些陰鬱冷鷲的無須男子,卻是來自淮南監軍院的小使張承業。

  “見過劉公,接下來劉公的行程和安置,便就由雜家來帶領了。。”

  穆好古笑容可掬的熱切招呼道:

  “其實雜家也是頗為羨慕劉公的,當初一封直諫書名揚天下;更是令羅總監、楊資政讚不絕口;更莫說,如今大夥兒可都學過您的‘八入九破、八苦五去’之說啊!”

  “隻可惜朝廷既不得所用也不納諍言,反而令劉公這般人物閑投散置。。乃至當初黃王大兵所至,若不是劉公舍身折節相求的話,隻怕神都上下皆為齏粉了吧。。”

  聽到這話劉允章卻是感觸莫名的有些辛酸和眼潤起來。自己早年也是有過生民治亂的大抱負和誌向的;當初朝廷令他主持科舉考試,就出了個題目——《天下為家賦》,便有人上奏說他存心不良順勢被貶官外放。

  於是,在經曆這些讓人心灰意懶的事情蹉跎多了,他也不得不為了身位前程計而和光同塵,最終泯然於眾袞袞諸公,本以為就此渾噩餘生了,卻世事弄人一般的難免晚節不保。

  當初賊軍席卷中原而兵臨城下,諸多節帥、守臣皆不能製,朝廷賦予眾望的大臣(崔安潛、楊複光)、名將(曹全晸、齊克讓)也相繼敗亡或是逃走;

  他這麽一個閑投散置的東都分司留守,也被趕鴨子上架式的拉出來麵對洶湧而來的賊勢;在此局麵下他還能做些什麽呢?難道就隻有事到臨頭束手一死以報國家厚養麽;

  為國死節倒是一了百了的容易了,但是若是因此激怒了正當氣焰囂張難當的賊軍,那偌大的神都上下怕就不是死上他劉允章區區一家,或是抄殺一些文武官員那麽簡單了。

  正所謂是這般忍辱含垢、屈身事賊的罵名,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擔待的起;身份低了分量不夠不足以打動賊首之,而態度太過強硬了死了也就白死根本毫無益處。

  所以最後就隻有自己挺身而出,努力當下這個罵名和罪責了;事實上此事之後,就連他的親族子侄也與之疏遠;蓄養的那些幕僚、門人、清客們,就競相不告而別或是留書出走,以示不齒為伍的態度。

  其中更有一個李磎的司馬,居然裹挾了他在留司裏的尚書八印,就此逃歸地方躲藏起來,而留下他來麵對賊軍的所求,而世人還為之叫好和稱道呢!

  但是如今居然能夠在這處反賊的治下所在,一個降賊的大內中官口中得到還算中允的評定和論事;個中反差這叫他不由百感交集的難以自己之下卻又格外的情以何堪啊。

  然而,正所謂是人在屋簷之下也不得不低頭的道理,而讓劉允章真心道謝:

  “多謝張內官的看重,”

  “這可讓雜家不敢居功了,雜家不過是個身居內裏的寺人,哪曉得這麽多外間的是非道理啊?這都是大都督的教誨啊!”

  穆好古卻是條件反射一般的擺手分辨道:

  “大都督都說了,劉公算是當時遍地汙濁的朝廷之中,少有的明眼知世之人了啊。。從頭到尾也沒有多少機會做那殘民以逞的事情,所以值得稍加禮待一二。。”

  這下劉允章卻是愈發震驚和駭然的無話可說了;心中卻是再度浮起了某種在朝廷上層徘徊不去的傳言使然,難道這位被朝廷視若“天下巨患”“絕世妖僧”的太平大都督,真是與國朝淵源極深麽。

  然而,接下來的見聞就讓他無心再去思量這些了。因為在穆好古引導下造訪一處有一處院落和館舍當中,很多在朝廷邸文上已經為國死難或是殉節的人物,居然還在這裏好生生的活著;

  比如在其中呆最久是,作為朝廷秘密招降使者被扣留的檢校秘書丞李翰屏;時任身份最高的則是,朝廷委任的江西觀察使高茂卿;來頭最大的則是,曾經擔任過東麵招討副使、左衛大將軍,又在浙東聚眾起兵的張自勉;

  此外,還有在私下秘密行事而被捉捕住的故宰相王鐸之侄王囂;陣中被俘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之子,押牙兵馬使劉汾;江東兵敗所獲淮南高(駢)王的子侄,前楚州防禦使高越,等等各自來曆的特色人物。

  其中,新近又有包括前廬州司馬袁襲,山南東道掌書記沈彬等人,因為在書寫回憶錄和反思文章的改造自省期間表現卓異可謂典範,被特批從圈地禁足的狀態開釋出去,就此在文教和案牘部門獲得一個職事。

  而且按照穆好古頗為自得的說辭,隨著太平軍討平關中班師歸來之後,又將有一大批來自朝廷方麵的俘獲,在甄選之後才會送到這裏來的。

  雖然走馬觀花的接觸之下,其中各自態度和氣色不盡相同,各種待遇和人身自由程度也有所三六九等的差別;但無論如何看上去的確不像是有性命之虞的樣子;這就讓劉允章心中不由篤定了幾分。

  因此從這些俘虜的遭遇上來說,這也可見當權者的氣度和胸懷使然,並不像朝廷傳聞之中那樣的酷烈殘暴或是刻毒苛急;而是有所憑據的令彼輩留作此身,以為物盡其用的態度。

  然而劉允章聽說了,又將有來自關內京畿道和長安城中的俘獲抵達之後,他心中又不免生出某種微不可見的隱隱緊迫和時不我待的焦慮感來,卻是全然忘記了當初決意保全最後一點晚節,再也不能往複事賊的心意了。

  “今日坐堂卻是皮學監啊。。”

  這時的穆好古,已然帶著他穿堂過室來到大講習所的藏書樓下,卻迎麵撞上了一個前呼後擁而出的熟人來。

  然而劉允章看見對方突然心中就咯噔一聲,卻是想起了一樁舊事來;當初他任鄂州觀察使的時候,曾經在黃鶴樓設宴招待遠近名士。酒過數巡遊寓當地的對方趁著酒勁“吐論紛擾,頓亡禮敬”。

  當場惹得自己大怒嗬斥道:“皮日休!知不知道鸚鵡洲是禰衡被殺的地方?”結果嚇得對方宴後連夜易裝逃亡而去。卻不想他一路南下就在嶺內投了賊,卻不知道日後還會給自己留下怎樣的麻煩呢?

  “劉公安好呼?”

  然而,看起來幹練成熟了許多的皮日休,卻是一臉溫和和煦主動出眾迎上前來把臂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