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0章 三日凋
作者:情何以甚      更新:2022-05-28 10:50      字數:5563
  臨湖的窗台上,正盛開著春景。

  花隻一盆,卻開出了春日繁華的氣勢。

  此花頭翅尾足翹然如鳳,莖須爛漫飄飄如仙。

  最是兩側主瓣,延展向外,似要鼓風而去。線條優美,燦然若金羽。

  故名“金羽鳳仙”。

  它開得很慢, 三年才開一次。

  花期又很短,隻開三天。

  所以又名“三日凋”。

  本來生長條件就極其苛刻,要想保留它綻放的姿態,人為凝固花期,更需要耗費大量的資源。

  整個齊國,也隻有鮑氏能夠有穩定的金羽鳳仙花產出。

  當然, 現在這份生意, 已經轉手給了重玄家的重玄勝。

  除美觀之外,此花亦有極高的藥用價值, 它的“仙須”能夠應用在三十多種藥方裏,提高藥物效力。它的花瓣,又是極受追捧的泡茶原材。尤其是兩瓣“金羽”,名列花茶的極品原材中。

  朔方伯鮑易極愛此花, 窗台上一年四季, 都要擺上一盆盛開的金羽鳳仙。當然並不以超凡力量維持繁花不敗的假象,那樣不夠美。而是移花於此,三日一凋, 三日一換。

  鮑伯昭當初轉手這份生意的時候,就有一條硬性要求——須得保證對朔方伯的供應。

  “越是美麗的花,越是花期短暫,大約這就是天道恒常之理。”鮑易負手看著窗外煙波浩渺的飛鶴湖,有一聲極淡的歎息。

  這位年輕時候稱以“剽姚”, 一度與重玄明圖齊名的伯爺, 僅看外表, 倒是瞧不出勇猛勁疾來。

  更像一個富貴文士, 眉眼和順。

  唯是轉過身來,眉峰挑起時, 才能見得嶙峋,感受果毅。

  他就這樣看著鮑仲清,慢慢地說道:“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了。”

  今日的鮑仲清,穿得極素淨,並無多餘的飾物,卻都很妥帖。若是臉上沒有那些麻子,應是不算難看的。

  這世上種種秘術浩如星海,麵容上的些許瑕疵,對朔方伯府來說,不算什麽問題。

  但在很小的時候,鮑仲清就說過——“大丈夫當求金軀玉髓,求金衣玉麵者,是小男子!”親口拒絕了對他容貌的調整。

  就是這句話,正式開啟了他和鮑伯昭關於世襲爵位的競爭。

  今時今日的大齊鮑氏,一門三伯爵,端是顯赫。不過唯有朔方伯之位,是世襲罔替,真正的千年世家之基。

  朔方伯也一直是鮑氏之主。

  此刻,麵對父親極罕見的情緒流露, 鮑仲清麵帶哀色:“請父親節哀。”

  鮑易看著鮑仲清,一時沒有說話。

  鮑仲清看著鮑易,眼神裏都是擔憂和哀傷。

  “伯昭是不是你殺的?”當代朔方伯忽然問。

  此聲如驚雷響徹。

  鮑仲清的臉上是不敢置信,而後是傷心欲絕,以超凡之修為,竟也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父親怎麽會這麽說?!”

  他站穩了,又勉強支撐著,又驚又痛地往前一步:“我如何會做那種事情?難道在父親眼裏,我是那等禽獸不如的人嗎?!”

  鮑易此刻的眼神是冰冷的:“你沒有否認你做得到。”

  “人是有底線的!”鮑仲清的眼神,在痛苦中夾雜了憤怒:“無論做得到或者做不到,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我怎麽可能會那麽做?!在身份、修為這些因素之外,我至少還是一個人!”

  “所以你是做得到的。”鮑易說道。

  “若是給我足夠的時間,和相對應的機會,外樓境的重玄遵或者薑望,我也能殺。未成神臨,人是很脆弱的。這一點父親當然明白。”鮑仲清的聲音有些低啞,他的眼中也有了淚光:“但不知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傷我的心?”

  鮑易定定地看著他:“我親自去了一趟夏地,去現場查看了所有的戰鬥痕跡。從午陽城到小尖山,沒有錯過任何細節。”

  鮑仲清像是一頭受傷的獸,傷心而又憤怒地喊道:“那您更應該知道兒子的清白!您是當世真人,擁有洞徹真實的眼睛,今天卻拿這些話來刺我,就因為在夏國戰場死得不是我嗎?!”

  鏘!

  他拔出一支外觀華麗的短匕,雙膝在地上重重砸落,就此跪了下來,高舉雙手,將這短匕奉上。

  “來!”

  他閉上眼睛,仰麵流淚:“如果您的確憂思難解,如果您的確怨心滿懷,便用這支兄長贈我的匕首殺了我!讓我這個該死卻沒死的不爭氣兒子,去與我那個不該死卻死了的兄長陪葬!”

  此匕首通體青色,鑲金嵌玉,貴不可言,名曰【照青】。乃是鮑仲清八周歲時,鮑伯昭送他的禮物。

  那時候他們還很要好。

  “人心比世上的一切都要複雜。洞徹世界真實的眼睛,也不能夠洞徹人心。”

  強如湮雷軍統帥,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而後才歎息道:“仲清,在過去的那些時間裏,我或許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也必須要承認,在爵位繼承的問題上,我的選擇有些冷硬,待你不夠柔軟。你們兩兄弟爭成後來的樣子,我負有主要責任。所以今時今日這般結果,我或許是最沒有資格怨怪的人。”

  他用罕見的、柔軟的眼神,看著自己僅剩的兒子:“你實話告訴我,伯昭死前有沒有留下什麽遺言。”

  鮑仲清睜開淚眼,仰看著自己的父親,顫聲道:“您還是不肯信我?”

  “我可以不怪你,我可以把伯昭的死,全部歸罪於夏國太氏。鮑氏可以對此全不知情。”鮑易這樣說道。

  他的聲音裏,甚至有了一絲祈求:“你總不該剝奪……一個父親與自己兒子最後對話的權利?”

  堂堂當世真人、當代朔方伯,名列兵事堂的九卒統帥,真是罕見有這般脆弱的樣子。

  如此情狀,誰能不動容?

  但鮑仲清隻是慘聲道:“仲清該死,素行不端,以至於叫父親誤解至此。今無以自證,無以明誌。願陪葬長兄,以期父親知!父親愛子之心,願在仲清死後,也能憐得萬一!”

  他反手倒轉匕首,道元洶湧其間,毫不猶豫地自貫心口!

  匕尖刺穿了心髒,鮮血迅速染紅了衣襟。庚金之氣在五府海中洶湧嘯鳴,一切的毀滅自此而始。

  但一切都靜止了。

  鮑易捉住了他的手。

  鮑氏的家主沒有就此再說什麽,隻是將這柄照青匕取下來,收進自己懷裏。然後取出一張紅封的禮單,放在他的手中。

  “這封禮單本來是為你兄長準備的,要定約的對象,是蒼術郡守的千金。現在歸你了,你看看是否還要添置些什麽。明日我便讓人上門提親……”

  他注意到鮑仲清猶豫的表情,因而頓了頓:“怎麽,你有喜歡的人?”

  “兒子確實心有摯愛。”

  迎著朔方伯的眼神,鮑仲清說道:“現在沒有了。”

  他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有什麽摯愛在心。

  頂多是覺得蒼術郡守的女兒,與朔方伯府不算門當戶對。但考慮到蒼術郡守是朝議大夫宋遙的門生,修為和官位都還有拔升的可能,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尤其這是鮑易已經決定了的事情。

  他會接受。但是他需要讓他父親知道,他的犧牲。

  “去吧。”鮑易最後隻是這樣說。

  “請父親保重身體。”

  鮑仲清跪伏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抹掉淚痕,爬了起來,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飛鶴湖是臨淄景觀最好的城中湖,位於飛鶴湖畔的這處別府,是鮑易最喜歡的宅子。

  這位九卒統帥,藏起了落寞的眼睛,回過身,重新注視這波光粼粼的湖麵。

  但終是不能夠再賞景。

  於是一拂袍袖,已將窗台上的盆花抹去,不留一片花瓣!

  鮑家與重玄家相爭多年,一直以來,也沒有誰真能把誰摁下去。

  但隨著重玄褚良封侯,接著以東域第一神臨成就真人。重玄遵、重玄勝又都展現出了可怕的才華……

  鮑家聲勢已經不如。

  作為鮑氏下一代領軍人物,鮑伯昭當初將金羽鳳仙花的生意賣掉,恰是為了緩和鮑氏與重玄氏的矛盾。

  鮑伯昭不僅將金羽鳳仙花的生意賣給了重玄勝,也能夠無視當初在大師之禮上,被重玄遵踩在腳下的屈辱,對重玄遵旗下的生意,大開方便之門。

  對於鮑伯昭的治家方略,鮑易並不打算幹涉。對於鮑伯昭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鮑易很是認可。

  當然,現在說這些,不複半點意義。

  就像這盆被抹去的金羽鳳仙花。

  以後的鮑氏,有什麽資格與重玄氏做敵人?

  又有什麽資格與重玄氏做朋友?!

  ……

  ……

  從飛鶴湖別府出來,鮑仲清徑自上了一輛馬車。

  駕車的漢子,正是曾經號稱臨海第一騰龍的覆海手閆二。如今……還是騰龍。

  蒙昧之霧沒有那麽容易洞徹。

  跟在鮑仲清身邊這麽久,他早已了解這位爺的脾性。

  因而對鮑仲清狼狽的樣子視如不見,隻是問道:“公子,去哪裏?”

  “太醫院。”

  坐進車廂裏,鮑仲清慢條斯理地處理著傷口,又換上一套新衣。

  聲音已經聽不出半點異樣,很平和地道:“說起來,伐夏期間,我與重玄遵、薑望同在東線征戰,也算是袍澤。他們在太醫院昏迷了這麽些天,於情於理,我也該去看看。”

  閆二一拉韁繩,便控製著馬車平緩向太醫院駛去。

  鮑仲清和重玄遵、薑望、重玄勝一樣,都是作為重要傷者,第一時間被送回臨淄調養。隻不過他回臨淄之後,沒肯接受治療,而是強撐身體,回府報喪。

  重玄遵和薑望卻是在太醫院躺了好幾天,眼看著大軍都要歸齊了,不日便是太廟獻禮……

  真要論及本心,鮑仲清並不認可與重玄氏緩和矛盾的方略。

  哪怕在這一次伐夏戰爭裏,重玄家的兩位嫡脈公子,都創造了堪稱驚豔的戰績。注定一飛衝天。穩穩壓過已經戰死的鮑伯昭,和乏善可陳的他鮑仲清本人。

  但他認為,重玄氏越是如日中天,昔日重玄明圖種下的那根刺,就越是好用,鮑氏可以作為一步製衡的棋,任由天子取用,從而獲得支持……不過這是鮑伯昭生前決定的事情,在徹底掃清鮑伯昭的影響之前,他很願意讓父親感受到他們的兄弟情深。

  包括保留舊物,也包括沿襲舊略。

  而且,既然要沿襲舊略……鮑伯昭在東線那麽配合重玄胖子的戰略,重玄胖子是否應該有所表示?總該對戰死者唯一的弟弟,有一絲償報心理才是。

  馬車在太醫院前停下。

  鮑仲清隨手取了幾樣禮物,便往裏間走。

  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到,曹皆班師回朝後的太廟獻禮上,此刻還在養傷的這幾個人會是何等風光。所以他當然理解,太醫院外不息的車流。也能理解幾隊宮城衛士守在門外,不許進出的嚴格。

  當然,這是攔不住他這位朔方伯的嫡子的。再者說,他也是在伐夏戰爭中負傷的將領。他身上的傷,也該來換個藥什麽的不是?

  在偌大的太醫院裏折回一陣,還未等他尋到醫師問清楚,薑望住在哪個院,重玄遵住在哪個院,便已經看到了一個顯眼之極的胖子——

  做賊似的,正往東側小院裏鑽。

  聽得這邊動靜,猛地回頭。

  那張胖臉上,霎時綻開親熱的笑容:“鮑兄!”

  鮑仲清更是大步迎上前去,熱淚盈眶:“重玄兄,你能夠恢複過來真是太好了。我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一半!”

  兩雙手握在一起,重重地搖了搖,端的是情意深重。

  “哦?不知另外一半是為誰而懸?”重玄勝問。

  “當然是薑望薑兄弟,和你堂兄重玄遵。”鮑仲清認真地道:“我兄長為伐夏大業而死,這些大齊的英雄,怎能不叫我牽掛?這份牽掛,伱占一半,他們兩位合占一半。”

  “死透了才能放下來嗎?”重玄勝嬉笑。

  鮑仲清歎息道:“是啊,除非我死透了,不然怎麽放得下對袍澤的關心?”

  這句話接得重玄勝肅然起敬:“以前不知道鮑兄是這樣心腸的人,以後咱們可要好好相處才行。”

  “咱們早該好好相處了!”鮑仲清意味深長。

  鮑氏未來的家主,和重玄氏未來的家主,豈不正應該好好相處?

  都是從小被壓製,都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處於競爭中的弱勢方,理當有很多共同語言才是。

  什麽?你重玄勝不是重玄氏未來的家主?

  那個與你競爭的人,正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

  你是不是……應該想點辦法?

  重玄勝好像根本不懂,笑得人畜無害:“鮑兄今天來太醫院是?”

  鮑仲清也就一笑了之:“不知薑兄弟在哪個院子休養?我來看看他。”

  “不行。”重玄勝嚴肅地搖頭:“太醫說望哥兒須得好生靜養,給他施了睡仙針,延長他的昏睡時間,這期間不能被打擾的。”

  睡仙針!

  臨淄太醫院價值最高昂的三套針法之一,慣能調養體魄,蘊護修為,有“大夢方醒,一睡遊仙”之美稱。

  極其高昂的施針代價,使得它輕易不會動用。

  真是好大的血本!

  “是我失禮了。”鮑仲清語帶遺憾:“想來遵公子那邊亦是如此。那就不打擾了,我這邊準備了兩份薄禮,煩請勝公子代為——”

  話音未落,便被重玄勝把住胳膊,直往旁邊院子裏帶:“我堂兄體魄過人,不怕被打擾的,正好我也要去看他,來,一起來!”

  ……

  ……

  ……

  ……

  (作者感言寫不下,借點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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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假回來多了茫茫多盟主,書友圈超多鼓勵帖,好多人補訂閱。

  感覺……已經被光包圍了。

  更奇妙的是,我休假的這幾天,赤心的榜單排名居然比之前埋頭更新高上不少!?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好了不敢多想,也不多說了。

  把我的心情放到文字裏。請諸君感受。

  感謝厚愛。

  希望第八卷的故事,能夠對得起這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