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詞扶著門把手，沒急著進來，先客客氣氣地喊了聲王導。

  而後又對著製片人和副導演頷首，分別與他們打招呼，拘謹禮貌的態度與記憶力那個飛揚跋扈的青年宛若雲泥。

  姓鄭的製片人有些尷尬，也不知道唐詞來了多久，有沒有聽到他剛才的話。

  鄭製片跟王導合作多年，與唐詞認識也有不少年頭，以前關係還算不錯，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半個長輩。

  現在背後說人壞話被聽見，製片人多少覺得不自在，就幹脆找了個確認試鏡名單的蹩腳借口，拉上副導演暫時離開。

  臨走時，唐詞還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朝製片人友好笑著露出潔白牙齒。

  等人走了，唐詞下意識鬆了口氣。

  就聽到王清源冷淡來了句：

  “都聽見了？”

  唐詞愕然。

  他抬手搓了把臉，自嘲道：“果然瞞不過您。”

  王清源從分鏡劇本裏抬起頭來，正色看著唐詞：“小鄭話說得直接，但卻是出於一個製片人的角度，在為影片的利益最大化考慮。”

  唐詞靜默幾秒之後才說：“鄭叔說得有道理，何況他的想法也不是出自私心，而是為整個劇組考慮，我能理解……”

  他嘴唇囁動兩下，試圖想說什麽，最後又硬生生卡在喉嚨裏，最後歸於沉寂。

  王清源看人眼光何等老辣，怎麽會看不出唐詞的欲言又止。

  他甚至能猜測到唐詞原本想說的話。

  “既然你聽到了，那你是什麽想法？”

  唐詞當即苦笑起來，在現實慘痛前凝結出來的虛假麵具，卻很難在王清源這位他尊敬且崇拜的長輩麵前一直維持下去。

  看著他，唐詞似乎想到了爺爺和父親，想到了他意氣風發最輝煌的青年時光。

  他眼睛一熱，不由自主地說：

  “要不您還是把我這個男主角換了吧，我從不奢求能一步就回到男主角的位置上，就算是個兩三場戲的小配角，我也會好好演，不必讓您為我這麽艱難……”

  這十年來，他從來沒有打電話跟王清源求助過，他以為這些東西早就已經放下不在乎，繼續呆在圈裏也不過是得過且過地混口飯吃。

  可當王清源電話打來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執念早就鐫刻進他的骨子裏，所謂的混口飯吃不過是用來遮掩真實內心的借口，他隻是單純的，喜歡演戲。

  這個男主角的位置，是他闊別十年的機會，要是發自內心的考慮，唐詞怎麽會輕易地說出放棄二字？

  可他不能自私，他不能讓王清源都這個年紀了還要因為他受氣。

  所以他哪怕不舍得心在滴血，也還要強裝出不在乎的豁達樣子跟王清源說話。

  王清源平靜看著他。

  等他說完才問了一句：“你也覺得，我用你隻是因為想幫你？”

  唐詞的眼睛流露出瞬間的茫然：“我……”

  王清源把分鏡劇本往桌上重重一摔：“那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

  唐詞的第一反應是慌張：“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王清源的目光直直刺向他：“在你眼裏，我作為導演的信念就這麽廉價？”

  唐詞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但是靈台卻逐漸清明，被他人言語接連打擊的自信心似乎從厚重陰霾裏悄悄鑽出。

  是啊，他從記事起就認得王清源，對方是他父親口中的古板師兄，說他是圈裏難得沒有被現實蹉跎掉熱愛的真正導演，說他是為了理想砸碎骨血奉獻一切的電影癡人。

  這樣的人，真的可能會因為一己私心，而把電影男主角這麽重要的位置隨便交給其他人嗎？

  唐詞眼裏重新燃起希冀，大概連他自己都沒發現此刻的眼睛有多麽亮。

  王清源迎著那份期待點頭：“沒錯，我會選你，隻是因為你適合這個角色。還記得我以前評價你的演技嗎？”

  唐詞在喜悅裏仍然保留一份理智：“我記得您在我拿了影帝的第二天告訴，說我的道路還差得長遠，我的演技還有很多不足。”

  回憶起曾經，唐詞多少有些慚愧。

  二十多歲是他性子最糟糕的時期，尤其是當他打敗一眾老前輩拿下影帝時，當真是得意又驕狂，自以為是世界之王。

  所以他一直把王清源的勸誡當成是來自長輩的敲打，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到現在也依然不理解其中的深意。

  時隔多年，現在的王清源開始對他耐心地諄諄教導：

  “演技需要閱曆，你以前的生活太順，根本不懂得底層人物的血肉和理念，你的想法是飄在天上的雲和月，所以你能演何不食肉糜的少年君王，還能用它拿下影帝。可如果你演的是個在苦難裏掙紮的小民百姓，你的所有缺陷和弱點都會暴露在鏡頭麵前。”

  唐詞深受震撼，他喃喃道：“那現在的我……”

  王清源歎氣：“困難對你而言，既是挫折，也是機遇，你明白什麽是把壞事變成好事嗎？”

  唐詞似懂非懂，隱約捕捉到王清源話語裏那一絲靈感，都是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

  王清源也不強求他現在能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反正現在的唐詞就已經完美符合他心目中的男主角形象——

  這次的電影劇本是他親手所寫，起初來源自他多年前的一個靈感。

  劇本是在三年前就開始寫的，可是寫到一半，他越來越沒有靈感，隻能將劇本暫時擱置，轉頭尋來喜歡的現實主義小說準備翻拍成電影。

  不久前唐詞再婚的妻子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作為長輩的他特地前去探望，卻不慎在醫院樓梯間撞見唐詞，看到他因瑣事與人爭吵。

  就是那麽巧妙的，陽光剛巧落在唐詞的半張臉上，另一張臉則隱沒在黑暗裏。

  光明的一邊臉是慈愛、善良、友好，那是初為人父的唐詞；

  黑暗的一邊臉卻是暴躁、憤怒、怨恨，那是掙紮求生的唐詞。

  那些都是唐詞，於是神性與獸性在他臉上完美糅合，讓他整個人充斥著矛盾、詭異、破敗又奇特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