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胞兄弟
作者:怪誕的表哥      更新:2021-02-28 00:51      字數:5591
  三天之後,德州。

  “末將穀老八,奉命帶多鐸頭顱到德州。同時被調到賁銳軍任哨官,歸於張把總麾下,敢問張把總在哪?”

  “我就是張光耀。”

  “末將見過上官!”穀老八聲音很大,抱拳行禮之後便打量著張光耀,心道這個把總好年輕啊。

  “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穀老八一拍胸口,道:“這點傷算什麽,立功的機會卻是過一天少一點……”

  彼此見過禮,張光耀引了穀老八入營,笑問道:“聽說是你斬了多鐸首級,這等大功,怎麽隻升了哨官?”

  “嘿,說起這事末將就生氣,張將軍可知負責三軍軍紀的羅德元就在平原縣,末將當時……”

  穀老八大咧咧地說著,張光耀卻是不易察覺地眉頭一皺,暗想這新來的哨官是個刺頭,怕是不好管教。

  穀老八渾不知張光耀已經在想著要怎麽約束自己,嘴裏還在絮絮叨叨說著。

  “那姓羅的雖然討厭,但關鍵時候居然還能衝上來救我。看在這個份上,要罰就讓他罰吧,反正我遲早還是能立功升職……”

  張光耀聽著這些不露聲色,卻也把穀老八的性情看清楚,對於如何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心中有數。

  忽然,軍中鼓聲大作,召集三軍。張光耀忙帶著麾下士麾列隊出營。

  穀老八目光看去,見這支兵馬行伍整齊,殺氣逼人,不由暗道這前線將士果然和後方駐軍不一樣。

  “老子這是鯉魚躍龍門了哈哈哈,羅德元,老子不伺候你了!”

  他才想著這些,一根軍棍就敲在他頭盔上。

  “穀老八,站好!”

  目光看去,隻見張光耀板著個臉,威風凜凜。穀老八心中一驚,暗道這小子變臉好快……

  張光耀這一部兵馬集結在大陣的西北方向,向整個兵軍中間望去,隻見虢國公的大旗高高矗立在那裏。

  接著,有人用長杆支著一顆首級從陣中一直向前。

  穀老八抬眼望去,不由呼道:“那便是多鐸的頭,我親手斬下來的!若不是因那姓羅的,本該由我在全軍麵前持竿……”

  張光耀板著臉道:“不得喧嘩。”

  穀老八眼看那軍棍又打下來,有心想躲。“當”的又是一聲重響,竟是躲也躲不掉,不由心中驚歎這張光耀好厲害的身手。

  “國公要傳檄了。”張光耀低聲提醒道。

  果然,有將士把王笑的話一句一句向這邊傳過來。

  “建虜本我屬夷,背累朝豢養之恩,屢生反側,遂乘多難,橫施凶逆,塗炭生靈。今神京陸沉,凡有血氣者,未有不痛心切齒。”

  “滄海橫流,茫茫九州,豈可無我華夏子孫托足之所?幸有齊王,精忠大義,開府思明,經略山東,振我神武,剪彼囂氛,宏啟中興之略……”

  “建酋多鐸,好亂樂禍,侵害漢土。本藩振臂一呼,英豪奮勇,烈烈雄夫用命,梟其首級。旌旗所指,喋血關河,兵威所至,有何不滅者哉?!”

  “但念蒙古、女真,世受大楚撫賞之恩,共載天地之內。特通行曉諭,一旦休屠歸漢,可視為一體。或如回紇扶唐,烈光葉護。從逆從順,吉凶判然,各審宜度,勿貽後悔!”

  “今傳首示眾,檄告建虜,敢來犯我漢土者,唯多鐸可鑒!”

  ……

  穀老八其實是聽不懂的。

  但他就很受這種氣氛的鼓舞,覺得這種威懾敵人的檄告就該用聽不懂的話來說才足夠莊重。

  他揚起手中的刀,跟著周圍的士卒大吼道:“敢來犯我漢土者,唯多鐸可鑒!”

  戰鼓愈響,楚軍的呼喝也愈響,仿佛地動山搖。

  終於,王笑下令出擊。

  楚軍跨過壕溝,向北麵的清兵大營衝去。

  ~~

  “稟睿親王,火藥不足了。”

  剛才跪倒在多爾袞麵前,聲音有些顫抖。

  多爾袞的臉色極為陰沉。

  他不是沒想過去救多鐸,但打聽到王笑回了德州的消息之後他就很在意這件事,考慮“王笑為什麽不打出旗號?多鐸被圍的消息是不是假的?王笑是不是想騙自己繞道,再偷襲自己?”

  等確定下來王笑真的不在德州而是親自去主持圍殲多鐸之時,一切都晚了。當時多鐸已帶了騎兵突入山東腹地……

  現在,擺在多爾袞麵前的難題是,要不要撤軍?

  ……

  被圍在臨清城下的清軍步卒最後還是逃回了不到兩萬人。

  當時圖爾格已趕到臨清運河的西岸,但沒辦法渡河。兩萬七千多被包圍的清兵隻好強行渡河突圍,溺死者使運河為之堵塞。

  要不是王笑調走了五千精騎去追多鐸,隻怕這些清兵傷亡還要更大。

  臨清之戰的結束也意味著楚軍四萬餘主力已經回到了山東。

  多爾袞反觀自己這邊,縱深太長、糧草斷絕、火藥不足……想要打下山東已變得很渺茫了。

  “傳令下去……撤吧。”

  多爾袞閉上眼,揮了揮手。

  剛林愕然抬起頭,他能看到多爾袞的不甘的憤怒,眉眼中還能看出一絲對同胞兄弟之死的悲傷。

  睿親王居然能咽得下這口氣?

  剛林詫異之餘也感到慶幸,這場仗他早就希望能停下來了……

  ~~

  清軍陣中鳴金聲響起,大軍如流水般向北撤去。

  “快追啊!”

  穀老八抬頭望著前方的清軍營寨,拔腿就想要追,被張光耀喝令住。

  “國公有令,窮寇勿追,你別給我犯渾。”

  穀老八還想說些什麽,張光耀忽然衝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腰就把他往後拽。

  “不追就不追,你拉我做什麽,戰場上有進無退……”

  “轟!”

  炮火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炸開,有石土濺在穀老八臉上,登時把他打出血來。他目光看去,隻見張光耀滿手都是血,卻還是麵不改色地繼續指揮。

  原本看張光耀年輕,穀老八心裏還有些不服氣,到這時才算明白為什麽人家能當把總……

  ~~

  這一日清軍連退二十餘裏,是夜多爾袞入駐德州與滄州之間的東光縣城。

  隨之而來的還有來自盛京的詔書。

  多爾袞沒有心情去迎,隻在屋中坐著,聽蘇克薩哈回稟。

  “陛下已同意睿親王的上書,遷都燕京,以建萬年不拔之業。相關事宜已在準備,下個月便可到達……”

  “知道了。”

  蘇克薩哈又翻開下一道詔書,眼皮一抖,才開口又硬生生把嘴裏那句“恭賀王爺”又咽了下去。

  他知道現在多爾袞沒心情聽到‘恭賀’二字。

  “陛下加封王爺為‘皇叔父攝政王’,賜穿貂蟒朝衣。命禮部建碑紀績,加賜冊寶。還封賞了上飾十三顆東珠的黑狐冠一頂、黑狐裘一襲……”

  “閉嘴!”

  “喳。”

  蘇克薩哈不敢說話,輕手輕腳地把詔書放在桌上,隱在黑暗之中。

  良久,多爾袞忽然開口說話,也不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誰說。

  “我最後一次和多鐸當麵說話還是在盛京城。那天他跑去和豪格一起出遊,一直到夜裏才回來。他對豪格說‘當時沒讚同讓你當皇帝,真後悔啊’,我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說他恨我。”

  “但哪怕他這麽說,我知道他純粹是在跟我搗亂,不然他直接和濟爾哈朗勾結就好了。我知道的,他就是想氣我。我本想著,這一仗打完,封他為皇叔父輔政王。他不是一直說嗎,大家都是福臨的皇叔,憑什麽他要比我低一等……”

  蘇克薩哈也不敢答話,連頭都不敢轉。他聽到多爾袞吸了吸鼻子,還在繼續低聲自語。

  “我記得,天命五年,有人誣蔑我母妃與代善之間有私情,阿瑪因此離棄了母妃。那年我八歲、多鐸六歲,我們跟著母妃在一無所有的木屋裏過了兩年。當時阿濟格已年滿十五,有了自己的府邸。有一次,多鐸偷偷跑去阿濟格府上,求他給我們點吃的。阿濟格怕阿瑪責罰,不敢給。那時多鐸說,以後隻有我這一個同胞兄長……”

  “自皇太極陰謀奪位,逼母妃殉葬以來,這麽多年我和多鐸相依為命。縱使皇太極無數次刻意挑撥,最後也沒能離間我們的感情……這叔父攝政王的位置,本應也給多鐸一份的……”

  多爾袞說到這裏,聲音都顫抖起來。

  蘇克薩哈連忙跪倒在地,哭道:“王爺,奴才願去山東,刺殺王笑,替豫親王報仇!”

  “但我的胞弟回不來了!我成了孤家寡人了!”多爾袞大吼道,他站起身,一腳踹在蘇克薩哈身上,將其踹翻在地。

  “你能刺殺得了王笑嗎?這麽簡單的話多鐸怎麽會死?!”

  蘇克薩哈不敢躲,老老實實挨了好幾腳。

  良久,多爾袞不再踹他,平定了情緒,淡淡道:“終有一日,本王會親手替多鐸報仇……你忠心可嘉,卻領個侍衛總管的差事。”

  “喳。奴才隻願王爺安康……”

  被踹了幾腳就換回了一個侍衛總管的差事,自然是十分劃算的。蘇克薩哈卻不敢露出什麽喜色。

  一直等到輪值,蘇克薩哈回到屋裏,拿出紙筆小心翼翼地記錄了一些東西。

  “十三日,多爾袞私下言先帝得位不正,欲封多鐸為皇叔輔政王……”

  ~~

  “建奴撤軍了!山東守住了!”

  德州城內一片歡騰。

  黃小花帶著一隊人給傷兵們換了藥,隻見每個人臉上都是喜色。

  “大妹子,俺就說了吧,一定會守住山東的。”說話的是一個斷了胳膊的傷兵。

  黃小花重重點了點頭,笑道:“是啊。多虧了你們,大家才能安穩過日子。我爹娘就是在萊州呢……”

  一直忙到中午,黃小花轉頭向外看去,見到宋文華和喜兒並肩走出傷兵營,往城內走去。

  黃小花不由微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初到山東時第一次見宋文華時,那時候她還期待以後能嫁一個像宋文華這樣能懸壺濟世的人多好。如今這心思早已歇了,一轉眼她自己也能懸壺濟世了。

  這種感覺讓黃小花覺得像是重活了一遭。從一個懵懂無知的人,活成了一個對世間有用的人。她不再幻想以後嫁什麽樣的人,隻想著自己能成為什麽人……

  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喊了一聲。

  “阿姐。”

  黃小花轉頭看去,見是自己的弟弟黃小木,不由驚奇道:“小木,你怎麽來了?”

  “張把總昨天受傷了也不說,我來給他拿點傷藥。”黃小木說著,拍了拍身上的盔甲,道:“姐,你看,我也是哨官了!”

  “你平安無事就好。”黃小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欣喜,又道:“跟我來吧。”

  姐弟倆一邊走著,黃小花又問道:“現在建奴撤軍了,你們能回講武堂嗎?你能回萊州看看爹娘了嗎?”

  “我們明天就要出征了。”

  “還要出征?”

  “嗯,已經收到國公的軍令了,張把總分析國公的意圖是向北打到滹沱河,向西打到太行山。滄州、真定、邯鄲、安陽,這些城池都要占下來!”

  黃小花家是河間府任丘縣,正好在滹沱河以北,聞言歎息了一聲,道:“你在戰場上要小心些,別讓爹娘擔心,知道嗎?”

  “嗯!這次打回滄州,下次我們就要收複家鄉了。到時候我帶著你和爹娘回去光宗耀祖。”黃小木道。

  “不求你光祖耀祖,平安就好。”

  “對了,姐,昨天晚上,國公來我們營了。他也知道我們是第一支趕到戰場救秦將軍的隊伍,他還知道我射倒了吳閻王的馬。他還誇我‘你很好’呢!我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好……”

  “真的嗎?”黃小花很羨慕。

  “真的,國公說我們這些良家子弟、還有講武堂的學生沒讓他失望……”

  黃小花拿出傷藥遞在黃小木手上,也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話,又有傷兵需要看顧,她匆匆揮別了黃小木,繼續忙碌起來,心中卻多了一個期盼。

  要是哪天國公也能稱讚自己一句“你很好”就好了……

  ~~

  “多爾袞居然真的跑了。”王笑皺眉道:“我還以為用多鐸的人頭激一激,能騙他再打一打。”

  董濟和道:“他也不傻,糧草不濟,再與我們打下去也沒有意義。眼下退兵是最理智的選擇。”

  “看來他和多鐸的感情還不夠深啊。這次沒能拖垮他的話,滄州怕是不好打。”

  “北麵打不打滄州意義不大。”秦山河道:“重要的是西邊這幾個城池。”

  秦山河說著,手在地圖上一劃,道:“我們現在的勢力範圍,在德州以南,運河以東,黃河以北……”

  王笑低頭看去,又一次提醒自己,這時期的黃河和印象中不同,過了開封以後是經徐州、淮陰入海,即後世說的“黃河明清故道”。

  “鄭元化派人奪占開封,其目的已經很明顯了,要的是黃河以南、潼關以西的疆域。”

  王珠冷笑:“嗬,老小子打得好算盤。”

  “萬一建奴與鄭元化聯手,以我們眼下的地盤會很危險,這次多鐸攻打臨清就體現出了危機,如果這次鄭元化出兵開封協助多鐸,則萬事皆休。”

  “他會這麽做嗎?”

  “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後不會。”王笑道:“現在情勢變了,建奴實力減弱,我們確定要提防鄭元化與其聯手。”

  “因此,我們必須盡快控製太行以東、運河以西的地盤,如此可以太行山為屏,若有萬一還能與瑞朝聯合,不至於三麵受敵。”

  “好吧,兩麵受敵也好過三麵受敵。”王笑道:“秦將軍言之有理,趁勝西略當為正理。這樣吧,我親自……”

  “國公,濟南急信。”

  王笑的話語被打斷,接過信掃了一眼,沉吟道:“我去一趟兗州,西略之事,就拜托秦將軍與二哥了,對了,我大哥不日也會趕來了。”

  聽到“兗州”二字,秦山河就明白定然是南邊出事了,問道:“國公要帶多少兵馬?”

  “讓小竺領五百親衛隨我去便是。”

  “萬一……”

  “就這樣吧,西略之事重大,不好帶走太多兵馬。而且現在調軍也來不及了,我去一趟便是。”

  王笑出了大堂,正見宋文華和喜兒在外等候,才想起來和宋文華定好今日要去傷兵營巡視。

  “哦,我有急事要南下。巡視傷兵營之事就改到下次吧……”

  宋文華看著王笑的身影匆匆走遠,有些落寞地低下頭。

  “宋哥哥,為什麽不開心啊?”回去的路上喜兒問道。

  “沒什麽啊。”宋文華搖了搖頭,但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要是國公去了傷兵營,也會稱讚我們一句吧?”

  “嗯?”

  “最近不是許多人都得了稱讚嗎?”

  “在喜兒看來,宋哥哥才是最好的啊……”

  ~~

  與此同時,南京城,溫容修與溫容信兄弟正在對弈。

  “今早剛傳回的消息,王笑已經擊敗了多鐸。隻怕這次多鐸沒辦法活著回去了。”

  “本以為山東覆滅在即,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這小子。早知如此,我們也不該據守黃河,當趁機進取才是。”

  “現在也不晚,老大人已下令,讓關明兵出徐州,北渡黃河,占下台兒莊。”溫容信拈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道:“台兒莊雖小,卻是棋眼。”

  溫容信沉吟道:“這棋眼,隻怕王笑不會輕易讓出來。”

  溫容修笑著把吃了的棋子一枚枚撿起來,道:“我們出其不意占下來了,他不想讓,又能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