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繼承者
作者:怪誕的表哥      更新:2021-01-19 06:31      字數:4079
  曲阜縣城內一間小宅內,孔興彌坐在燈下。

  他雖然也是孔家之人,從祖父那一輩就從大宗搬出來了。他父親脾氣直,在宗族得罪過許多人,再後來攜妻到外地為官,被流寇殺了。

  孔興彌自小父母雙亡,托著族人幫襯,考上了舉人,肯定是算不上被薄待的。但他在族中不被重視也是真的。大家都擔心他像他父親那樣臭脾氣,與族人相處不善或得罪了衍聖公,因此並不與他親近。

  眼下天下大亂,幾年內應該不會再有科舉,他也有考慮到尼山書院任個學錄。

  考到最後,書院打算在他和另一名孔家子弟當中選擇,於是問了他的誌向。

  這也沒什麽不好說的,孔興彌照實回答了,生為聖人子孫,他自幼鑽研儒學,認為儒家學說關注生民,子不與怪力亂神,而談理命與氣命,所謂理命是讓世人豐衣足食,所謂氣命則是讓世人倫理政教。

  這誌向大概就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意思。說起來有些太大,孔興彌也感到有些慚愧……

  這天夜裏,孔興彌依舊在家中奮筆疾書,渾然不知那學錄之職已離他而去。

  到了夜裏,遠處隱隱有叫喊聲傳來。孔興彌專注於紙墨之間,並未在意。

  不多時,有人走了進來。

  “興彌,你在做什麽?沒聽到大宗院裏的叫喊嗎?”

  孔興彌回過頭,隻見來的是他的族兄孔興弤。

  “見過族兄。在給一位友人回信。”孔興彌側耳聽了聽,問道:“怎麽了?大宗院裏發什麽了什麽?”

  “進了賊吧。”孔興弤隨口應了一句,道:“宗伯派人告知我了。尼山書院這次的缺,由我補上。”

  孔興彌稍稍一愣,接著笑了一下,道:“也好。”

  “你不失望?”

  孔興彌低頭想了想,道:“許是天意……族兄,我想去真定府平山縣一趟。”

  “那做什麽?”

  “本來還在猶豫。如今不能去尼山學院,想來是我正該走這條道。”孔興彌說著,眼中漸有了喜意,道:“我有位同窗好友,在真定府府尹大人處為幕,他寫信給我,說是在平山縣滹沱河兩岸,有人在……在濟世救民……”

  孔興弤嗤笑一聲,道:“世上哪沒人在濟世救民?”

  “不一樣的!族兄你看。”孔興彌遞過一封信,接著有些激動地道:“這孫知新、胡敬事二人的主張,與我們先祖孔聖公是一樣的!”

  一小會之後,孔興弤從信紙中抬起頭,看著孔樂彌那期待的眼神,吐出三個字。

  “你瘋了?”

  “我沒瘋,便說這‘啟民智’,豈不正合我們先祖‘有教無類’的訓導……”

  “你休給我斷章取義。‘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又是何解?”

  “那是教的方法,卻不是不教。”孔興彌侃侃而談道:“先聖不僅是說‘有教無類’,他就是這麽做的。先聖之前,世間‘學在官府’,隻有權貴子弟才可讀書。先聖不僅收權貴子弟為徒,收的更多的還都是平民弟子,顏回、曾參、公冶長……甚至還有當時的‘蠻夷’楚國人公孫龍。世間教化,正是從先聖而起!為何到了如今,兩千年過去了,讀書治學的門檻還那麽高?因為當權者怕百姓有了學識、他們不好盤剝。就連宗伯,他身為先聖的嫡親血脈,他也……”

  “你閉嘴。”孔興弤低聲叱罵一句,又道:“你到底要幹嘛?”

  “我要去找這孫知新。”孔興彌眼中光芒愈盛,道:“對了,還有這‘民權’,‘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是謂大同’,你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把有賢德、有才能者選出來,讓老者能……”

  “你瘋了,先聖的意思是讓你約束自己的道德。”

  “我瘋了?瘋了的是這兩千來的肉食者。”孔興彌漸漸激動起來,道:“世間強權者,為了自己的地位、為了能一再盤剝百姓,不斷地扭曲先聖的話語與誌向,以先聖的道德、綱常、倫理來束縛世人,但他們自己呢?他們又把道德擺在哪裏?族兄,這些年我們見得還不多嗎?衍聖公府富貴到這種地步了,為了那幾塊銅板,還要把佃戶往死裏逼!十九叔為了自己快活,就得把人家……”

  “閉嘴,你不懂嗎?放過一家佃戶,別的人有樣學樣怎麽辦?大宗府上又不隻有幾個佃戶,那是數十萬人,法不嚴,何以拘束眾人?”

  孔興彌搖頭苦笑了一下,道:“是嗎?那看來族兄也不想聽我說先聖的‘民生’主張了?”

  “我來不是聽你說這些沒用的東西……”

  “但我們是孔聖人的子孫!”孔興彌拍了拍桌案,驀然紅了眼。

  “我們孔聖人的子孫後代啊。”他又強調了一遍,道:“世間有那麽多讀書人在學儒,世人都遵循孔聖人的教化。但我們孔家後代如今有幾人真正學了先聖的學問,繼承了先聖的誌向?”

  他說到這裏,揚了揚手中的信,又道:“孫知新說,如今西夷小國都開始興天下為公了。我們呢,早在兩千年前我們的先祖提出的主張,被曲解、被利用,和這偌大的衍聖公府一樣,被權貴用來當作盤剝的工具!‘孔子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如今我不見有誰愛人,目之所見,唯有民不聊生!我們孔家,從被秦皇帝封為權貴之日起,就是權貴殺豬時哄它們聽話的工具!你告訴我,趁著荒年吞並百姓田產是‘愛人為大’嗎?”

  “你閉嘴!”

  孔興弤看著孔興彌,像看一個傻子。

  過了一會,孔興彌微微笑了笑,又道:“我不能去尼山書院了也好。與族兄聊過,我心中忽然更明白了。我們是先聖子孫,該承繼的不是這滿堂的紙醉金迷、榮華富貴,該是‘愛人為大’的胸襟、‘天下大同’的誌向。”

  “隨你吧。”孔興弤收了收情緒,道,“我不是來和你吵的,我是想著我補了尼山書院的缺,怕你沒了出路,想舉薦你去南京……”

  “族兄好意,心領了。”

  兩人話到這裏,聽到遠處叫喊聲越來越大。

  外麵的大街上也有人跑過,不停地喊著話。

  “聖府進刺客了,打起來了!”

  “被圍起來了……”

  孔興彌一愣,才要出門,被孔興弤一把拉住。

  “族兄這是做什麽?我們快去看看……”

  “沒什麽好看的。”孔興弤淡淡笑了笑,找了條凳子坐下來,道:“哈,衍聖公府居然也能遭了刺客,你覺得會是誰派來的?”

  孔興彌略略沉吟,道:“宗伯從未有什麽敵人,真要算起來,怕是隻有萊國公王笑了。分田之事鬧了有一陣子,宗伯一直不肯上報田畝數量,於是萊國公到東阿縣意圖從四姐夫身上找突破口,結果四姐夫死了……但,何至於派人來刺殺宗伯?”

  “他能做到那個位置,自有他的考量。”孔興弤看了孔興彌一眼,道:“你不必緊張,不會有什麽事的。”

  說到這裏,他有些輕蔑地笑了笑,道:“本以為這王笑是個狠角色,如今看來,不過如此。宗伯豈是那麽好刺殺的?當衍聖公府花不起銀子請護衛不成?”

  “宗伯不會有事吧?”孔興彌有些擔憂,從窗子向外張望了一眼,道:“聽這動靜,怕是來的人不少。”

  “能來多少人?”孔興弤冷笑一聲,道:“聖府有護衛五千人,王笑要想動聖府,至少也要調動五千人。這樣大規模的兵馬調動瞞得過誰?我告訴你會發生什麽,王笑是瘋了,但他麾下的人可沒有瘋。他一旦下令,那些稍有見識的將官、謀士、文官全都會阻止他,會讓齊王攔住他,還會派人來通知宗伯‘你看,萊國公要來動你了,還是坐下來好好談吧’,事情最後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還有。想分田?哈,全山東都在看孔家的反應,所士紳貴族都是孔家的擁躉!我告訴你,從年底王笑提出分田開始,宗伯和各家大族就在往他的軍中送銀子送女人。關寧軍、京營、萊州營中多少將領收了銀子你知道嗎?

  而宗伯這邊得到消息,可以馬上安排族人投靠到盛京、燕京、南京、成都,這麽大的家族四下散開,走到哪裏都有人脈、權力、尊崇,到時候王笑就是萬夫所指!知道孔家有多少人脈嗎?世間書院都有尼山書院的弟子,各朝文臣皆有我們孔家的聯姻。”

  說到這裏,他愈發亢奮起來,像是沉浸在無上的榮耀當中,又道:“開國之初,楚太祖也對我們孔家心生嫌怨,但他又能如何?除了如小孩子一般發發脾氣之外,他敢動我們孔家一下嗎?還不是怕天下文人側目。哈哈,結果如何?到現在,要亡了的是他的楚朝,而我們孔家還是如參天大樹!

  孔家傳承了一千八百年啊,積蓄的底蘊、實力,不是一個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能輕易動的。”

  孔興彌搖了搖頭,歎道:“族兄啊,你把這尊崇地位看得太重了……”

  “是你太小看這些了。”孔興弤道:“你、這信上說的兩傻子,還有那個要分田的王笑。你們全都是蠢材。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觸動千百年積澱下來的大族利益。你們遲早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人啊,永遠不要高看自己,少瞧別人……”

  下一刻,外麵的大街上有人驚恐地大喊道:“聽說了嗎?衍聖公死了?!

  “不會吧?”

  “據說真是死了……”

  “縣令大人呢?”

  “聽說下午便入了府,怕是也死了……”

  外麵的動靜越來越大,孔興彌又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

  隻見大街上有人焦急跑動頭,嘴裏喊著:“聖府被圍起來了……”

  孔興弤臉色登時有些難看起來,他剛剛有理有據地分析了一通,一轉頭聽到這個消息,自是丟了臉麵。

  但接著,他眯了眯眼,也沒有沉浸在懊惱的情緒當中,而是低頭沉思起來。

  “我們過去看看吧。”孔興彌急說了一句。

  “再等等。”

  遠處衍聖公府的殺喊聲越來越大,孔興彌愈發著急,孔興弤卻還在沉思。

  好一會,孔興弤低聲喃喃道:“興彌,你支持王笑分田嗎?”

  孔興彌稍稍愣了一下,道:“你知道的,數百年來,尤其是趁著這些年的災荒,我們孔家與別的權貴吞並的田地愈多,已占山東十之八九。百姓除了為佃、根本無田可種。我覺得該分……”

  “那是因為你不是宗主,這些田地不是你的。”孔興弤譏笑了一聲,語氣卻比先前緩和下來。

  “族兄,我們不快去大宗府看看嗎?”

  孔興弤並不回答,站在窗前,聽著遠處的聲響。

  有林廟守衛司的護衛跑過,隱隱發出叫喊聲“快跑啊,守備已經死了……”

  他閉上眼,在心中默算起來。

  ——“我曾祖乃衍聖公之弟,他祖父乃我祖父的堂兄……嗬,那便是了……”

  “族兄。”孔興彌又催促了一句,焦急道:“我們不去看看嗎?”

  “走吧,去大宗府。”

  孔興彌點點頭,才轉過身,突然腹中一痛!

  他轉過頭,目光看去,隻見孔興弤拿起桌上的裁紙刀,一刀紮在了自己的側腰。

  “族兄……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