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信
作者:地黃丸      更新:2020-11-18 17:15      字數:3174
  北風驟起,大雪不約而至。

  頃刻之間,金陵就像是穿上了嫁衣的江南女子,嫻靜、端莊、神秘又含苞綻放。從北到南,玄武湖的鱗光沾染了冷色,秦淮河的槳聲牽絆了時光,覆舟山下的行人匆匆的來去,青溪裏的田墅在煙霧朦朦裏遺世獨立,台城和府城隨著皚皚峰雪顯得更加的矜持而尊貴。

  然而,長幹裏不同!

  長幹裏永遠那麽的熱鬧,翻飛的酒幔,嘈雜的叫賣,跑來跑去隻顧著嬉戲的孩童,偶爾還有爭執的對罵和忽遠忽近的琴聲。

  這是長幹裏獨有的煙火氣,繁華內斂,生趣盎然,所以當徐舜華的麒麟車穿過朱雀航的風雪,一頭紮進長幹裏的街巷,就像是從一個世界,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起伏的牛蹄踩踏著青石路,清脆的宛若漁家女的唱和,車輪吱吱,留下兩道蜿蜒又淺淺的印痕,人們爭相散到兩旁,卻又分外好奇的看著這代表了身份地位財富和階層的座駕。

  這是天工坊做出來的第一輛四輪牛車,取掉了隻為溢價的華而不實的各種金玉裝飾物,加固了車身和減震,外表並無太出彩的地方,但是乘坐起來相當的舒服,和之前的兩輪牛車比,如同把手扶拖拉機換成了奔馳寶馬,滿足感飆升。

  安休林提倡“政在節財,禮為寧儉”,自皇後徐舜華以下,宮中少用綾羅,不戴金玉,宮燈減半,入夜皆熄,缺乏明黃色彩,整體看上去灰蒙蒙的,很是樸素。這輛麒麟車算是徐佑的孝敬,否則的話,徐舜華是不可能耗資幾百萬錢購買這樣的奢侈品。

  車子在徐宅門口停下,徐舜華身穿常服,足踏布履,如雲的假髻插著皇帝親手做的木簪,素麵無妝,可容色不減。

  秋分先下車,伸手去扶,徐舜華搭著她的手腕,緩緩落地,兩名宮女以及二十名內府的侍衛跟在身後,敲開了大門。

  徐佑笑臉出迎,徐舜華神色冰冷,看也不看他,擦肩而過。徐佑從秋分手裏接過油紙傘,對著她溫柔一笑,然後緊跟著徐舜華,將傘遮住頭頂,道“阿姊,慢點,雪大路滑……”

  徐舜華鳳目瞪了過來,徐佑趕緊閉嘴,兩人進了後院的廂房,徐舜華回頭對秋分道“你守在門口,不管聽到什麽聲音,誰都不許進來!”

  秋分略有點擔憂,徐佑示意無妨,苦著臉關門,還沒做好心理建設,耳朵被徐舜華一把揪住,用力來回擰,道“說,你到底搞什麽鬼?”

  “阿姊,疼!疼!”

  “嗬,你也知道疼?”

  “我又不是石人……”

  “還敢頂嘴?”

  “好好好,阿姊你消消氣!”

  “氣消不了,你老實交代,真的要辭官歸隱麽?”徐舜華鬆了手,死死盯著徐佑,一字字道“你現在厲害的緊,心裏想的,我猜不透,可你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訴我,究竟是被謝希文那狗東西逼得的無奈辭官,還是你自己覺得當這個勞什子的大將軍沒意思?”

  徐佑柔聲道“阿姊,辭官是真,但你放心,你尚在後宮,隻有我這個弟弟可以作為依仗,群狼環伺,惡犬垂涎,哪怕是為了保護你,我也暫時不會離開金陵。等有司調查結束,還了我的清白,再謀複職可也……”

  徐舜華鬆了口氣,身子好像失去了支撐,瞬間癱軟在椅子裏。從知道徐佑辭官欲歸鄉開始,她就始終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把厚厚的麵具帶著臉上,不讓所有人看到麵具下的倉惶和軟弱。

  以前的她,從來不知什麽是懼怕,可現在……她有了孩兒,活著有了意義,她還不能死,更不能敗!

  “也好,你領軍征伐多時,身心俱疲,趁這個機會在家調理修養。朝中的事不必憂心,謝希文既然找死,我會成全他!”

  徐舜華從來不是居於深宮、不諳世事的小女子,她敢在徐氏遭逢大難時上書大罵太子,血勇之氣,絲毫不輸男兒,這會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蘊含的殺氣之濃烈,甚至蓋過了窗外淩冽的寒風。

  “阿姊萬萬不可造次!”

  徐佑生怕她不管不顧做出什麽蠢事,勸道“今上固然對阿姊敬愛有加,可朝臣們卻不會那麽好相與,平時看著相安無事,那也是因為阿姊識大體,從不幹涉朝政的緣故。況且主上絕不是偏聽婦人之言的無道之主,他心裏清楚的很,謝希文並不是和我有私仇,而是未雨綢繆,防微杜漸,免得外戚專權,重演東漢之禍。你想啊,我這個當朝唯一的外戚都被他們如此的忌憚,你這個正兒八經的皇後要是親自下場,引起的反彈會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徐舜華不是笨蛋,略微思索,讚同徐佑的說法,道“所以呢?”

  “所以你就當沒我這個弟弟,回去見到主上,就說我兵權太盛,打壓一下氣焰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年輕人受點挫折可磨練心誌……”

  “這樣虛偽的話我說不出口,還有,我來之前已經教訓過他了!”

  徐佑無奈道“揪耳朵?”

  “不,我用禦案的硯台砸了他……”

  徐佑驚道“受傷了嗎?”

  “江子言擋在身前,砸破了他的頭,皇帝無恙……”

  送走徐舜華,徐佑頗為頭大,阿姊的脾氣是看不見的暗流漩渦,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把她拖入無底的深淵,所以有些事還是盡早解決,遲則生變。

  他提筆寫了信,交給詹文君,通過秘府的途徑送到正在撤軍路上的左彣手裏,然後由清明在金陵幾處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和風門聯係的暗號,等到傍晚,長幹裏很有名的吳記魚肆派人前來送魚,脫去蓑衣和鬥笠,正是長安見過麵的段江北。

  “段供奉是常住金陵,還是恰好路過?”徐佑笑道。

  段江北陪著小心,道“我居無定所,正好五天前有批布帛的貨在金陵出了點小問題,我奉門主之命來處理,接到大將軍的暗號,怎敢不來聽候垂詢?”

  徐佑到現在還沒摸清楚段江北的路數,不過此人不能小覷,言語和神態的謙卑隻是生意場習慣性的掩飾,神照術可以隱秘的窺見他骨子裏深藏的驕傲,其實這位風門的兩大供奉之一並不怎麽畏懼徐佑,心裏把兩人放在平等的地位來交往。

  徐佑兩世為人,根本沒有土著們根深蒂固的階級觀念,奴隸和婢女跟牛馬等價,這是文明?平等待人是基本素養,段江北的這種心態,反倒很得徐佑的欣賞。

  “長安的約定,可還作數嗎?”

  “風門之所以立足於世,全仰仗信和義二字。答應大將軍的事,哪怕風門死傷殆盡,也絕無毀約的可能!”

  “我已辭官,估計明日朝廷就會曉諭天下,大將軍的稱謂,以後別再提了!”

  段江北並不驚訝,顯然已知道早朝的廷議結果,他露出誠懇的神色,道“朝廷百餘年來共有八位大將軍,風門隻與大將軍你達成了盟約,我們敬畏的不是大將軍這個位置,而是坐在位置上的人!”

  “好!”徐佑笑的人畜無害,道“承蒙貴門瞧得起,我也長話短說,再過幾日,朝廷可能會進行秘密的兵力調動,我希望風門能夠放棄這方麵的情報生意,不要和天師道以及任何親近天師道的人做交易。”

  段江北毫不遲疑的答道“大將軍放心,風門雖然脫離了六天,可也不會和天師道同流合汙,我們做生意賺錢,人們罵我們無商不奸,可我們也是有底線和操守的,有些事做的,有些事不能做!”

  “和段供奉談生意,真是賞心悅事,我很希望下次見到的還是你!”

  段江北微微彎腰,道“大將軍開了金口,風門必然滿足!”

  徐佑又和段江北寒暄兩句,清明送他離府。回到魚肆,段江北吩咐肆主,三五天內把魚肆賣掉,魚肆內的所有人員撤離,同時啟動全新的聯絡點。他又換了衣裳和妝容,從後麵的暗道離開,接連經過三處據點,確定沒人跟蹤,悄然進入青溪裏的某座奢華的田墅,經過層層嚴密的身份驗證,來到東北角那個偏僻的小院落,閃身進了正屋。

  隔著厚厚的幕簾,段江北稟告了和徐佑的會麵情況,重複徐佑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包括說話時的語氣和動作,也都幾乎一模一樣。

  幕簾後響起聲音,男女不分,偏中性,老少不分,偏嘶啞,道“徐佑的目標不是天師道,而是六天!江北,形勢危急,傳我風信令,所有在外的兄弟停止手裏的生意,不管是正在洽談,還是已經立約,全部封櫃,損失和賠付以後再算,兩日之內,處理幹淨手尾,隱入水裏,等大潮過後再露頭。”

  段江北驚道“門主,這,是不是有點反應過激?風門成立以來,從沒動用過風信令……”

  幕簾後傳來輕笑聲,道“是啊,可是這數百年的南北江湖,也從來沒見過徐佑這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