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間多苦楚
作者:地黃丸      更新:2020-03-03 18:09      字數:3979
  安休遠抵達廣陵城已經是午後,口幹舌燥,風塵仆仆,加上驚嚇過度,命也去了半條。

  “開門,殿下回來了。”

  “快開城門!”

  過了片刻,廣陵郡守周徽出現在城頭,道:“爾等何人?殿下領軍討賊,煌煌萬眾,怎麽隻有你們幾百人回來?可是誆我麽?”

  出征時的威武雄壯,真是恍如夢境,安休遠這一生從未如此狼狽過,真是又恨又悔,又羞又惱,甩開左丘守白攙扶的手,衝著城頭大罵道:“周老革,速速開門!再聒噪,我殺你全家!”

  “啊?殿下?真的是殿下?”周徽慌張的吩咐道:“開門!開門!老臣這就去迎接殿下得勝歸來!”

  安休遠頓時起了殺意,就是再蠢也看的出這是大敗而歸,你可是當麵譏諷我嗎?心裏憋著的火再也按捺不住,打定主意等回城安頓好,立刻殺了周徽以泄恨。

  城門洞開,安休遠等不及周徽來迎接,率部曲徑自入城,等城門關上,忽然覺得不對勁,周徽不見影子,更沒有其他人來迎接,城裏視野所及連個民眾都沒有。正在這時,兩側的房舍上出現數十名悍卒,手裏的弩弓裝滿了箭矢,仿佛毒蛇的眼睛瞄準了他們。

  前後也湧出密麻麻的伏兵,銳刀成陣,寒芒逼人。葉瑉穿著明光鎧,施施然走了出來,在他身邊跟著的赫然是周徽。安休遠臉色灰白,唇角不受控製的抖動,連說出口的話都透著數九寒天的冰冷,道:“周徽,你為何要謀逆……”

  周徽苦笑道:“老臣的全家被這位葉將軍拿住,不從命就是死。殿下,若是為先帝盡忠,老臣全家死不足惜,可為了你和那弑父的暴君,請恕老臣隻能選擇歸順!”

  安休遠血氣上湧,怒道:“陳難當,殺了他,殺了他們,殺了這些賊子!”他身邊突的竄出一個人影,疾如烈馬,勢若崩雪,劍尖微顫著直取葉瑉。

  擒賊擒王,這是唯一反轉的機會!

  小宗師!

  三十步,轉瞬即至,敵人應該被這突發變故震住了,並沒有放弩。眼看就要近身,以陳難當的修為,在這個距離抓住葉瑉不過舉手之勞。

  “呔!”

  陳難當驟停,劍刃被葉瑉身邊的一個侍衛用兩個手指夾住,竟無法再進半寸。那侍衛抬起頭,寶相圓滿,照徹清虛,正是竺無塵。

  和尚們托庇在徐佑門下,自然不能隻吃幹飯不幹活。這次出征,關乎江東未來百年大勢,隻能成不能敗,必須調動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竺無塵入五品山門多年,隨行護衛,再合適不過。

  徐佑算無遺策,先讓虎耳都封住徐州軍的退路,料定重裝步兵隻能擊潰敵人,卻無法及時追擊留下安休遠,然後命葉瑉前來廣陵奪城,靜等他自投羅網。

  安休遠身邊有個小宗師,這不是什麽秘密,竺無塵跟在葉瑉身側,以防萬一!

  陳難當大喝一聲,長劍斷裂,半截劍身順勢刺在竺無塵的咽喉。還沒來得及歡喜,感覺如同刺到了巍峨連綿的群山,心知不好,剛要撒手退卻,竺無塵金剛怒目,雙手平推而出。

  滔滔山洪,自山頂噴湧而落,千鈞之力,摧枯拉朽!

  陳難當胸腔內陷,胸骨從後背凸出,頓時斃命。竺無塵收回雙手,滿臉慈悲,道:“阿彌陀佛!”

  任誰也想不到竺無塵竟把金剛不壞之身練到了咽喉要害,加上實力確實差距不小,陳難當死的不虧。

  安休遠失去了最後的希望,癱軟如泥,萎靡於地,其他人不等他發號施令就乖乖的扔掉武器,全部跪地投降。兵刃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安休遠晃過神來,瘋子般喊道:“我要見六兄,我要見臨川王!六兄最是仁義,他對不會殺我的!你們這些狗才,若敢對我不敬,我讓六兄治你們的罪!”

  葉瑉淡淡的道:“請十殿下到郡守府安歇,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見他。”

  董大海剛準備上前,跪在安休遠身旁的左丘守白突然從袖裏滑出一把短匕,狠狠的刺入了安休遠的心髒,然後拔出再刺入,短短三息之內,竟刺了他足足十七刀。

  刀刀致命!

  安休遠驚愕的表情大過了被利刃刺心的痛楚,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左丘守白的手裏——這個日夜在床榻間承歡的可人兒,向來最合他的心意,深知他的癖好,往往能做出別人做不出的花樣來,如果說世間有人肯為他肝腦塗地,那定是左丘守白無疑。

  可,可是……

  安休遠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著,胯下屎尿齊流,眼前逐漸的黑暗,頭一歪死去。到死他也不明白,左丘守白為什麽要這樣做?

  董大海急忙踹翻左丘守白,兩把銳刀架在脖子上,他並不反抗,扔掉短匕,冷靜的像是剛剛捕食了獵物的鬣狗,望著葉瑉森森笑道:“我幫你們解決了個小麻煩,徐佑是不是該賞我呢?”

  葉瑉的心裏其實明白,安休遠死了比活著好,留著必定是個麻煩。徐佑若要殺他,會招來後患,安休遠再該死,那也是皇子,得江夏王和臨川王來處置,僭越之罪,為上者最是忌憚。而且,安休遠說的不錯,以臨川王的性格,不會殺弟,最大的可能是把他囚禁某處,說不定哪天念及兄弟之情就赦免了放出來。

  所以由左丘守白動手,何止是解決了小麻煩,根本就是為所有人去了心頭刺。這人麵臨將死之局,想都不想賣主求生,夠狠夠果斷夠決絕。至於賣主之後能不能活命,那要看徐佑的意思,但是至少比束手就擒活命的機會大一點。

  當然,這是葉瑉的想法,畢竟敵人不知道翠羽軍優待俘虜的政策,以為兵敗被俘難逃一死,鋌而走險搏上一搏,倒也在情理之中。

  左丘守白卻不是葉瑉想的那樣隻求活命,這些年他忍辱負重,隱姓埋名,為了報仇雪恨,受盡了安休遠的淩虐和折磨,自殺了安子道後,一方麵因為六天還需要他留在安休遠身邊,另一方麵則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動手,陳難當和安休遠形影不離,連他們在床上顛倒時都候在屏風外。

  直到陳難當死在竺無塵的手裏,苦苦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而且身陷絕境,自身不保,也不用再對六天負什麽責,他就算死,也得殺了安休遠再死!

  其實,在左丘守白決定離開袁青杞的羽翼庇護,投身安休遠的帷幕之內時,那個驕傲又冷峻的白衣少年就已經徹底死去了!

  到了入夜時分,翠羽軍進駐廣陵,戰場善後,救治傷員,論功行賞等事自有各司處理。徐佑稍作休息,命人把左丘守白帶到房內,道:“當初在荊州時隻聞聽左丘兄代天出使,苦恨緣鏘一麵,沒想到今日會在廣陵城裏重逢。”

  左丘守白看淡了生死,無欲無求,譏嘲道:“徐兄不必惺惺作態,我們早在晉陵袁府就見過了,不過那時我隻是小小的書童棲墨,而你也是喪家之犬。如今各憑際遇,你為將軍,我為死囚,那也沒什麽好說的。”

  “痛快!”

  徐佑擊掌笑道:“既然是故人,能不能問你幾句話?”

  “你問,答不答看我心情!”

  “金陵之變時,你跟在安休遠的身邊,那,安子道到底怎麽死的?”

  左丘守白眼角微微發緊,沉默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裏分外的快意,道:“我殺的!天子又怎樣?當我的刀割破他的肌膚,感受著心口的跳動,然後……”他做了個刺入的手勢,“就那麽輕輕一送,濺出的血還是熱的,可他的眼睛卻瞬間沒有了光……那種滋味,徐兄,這輩子你嚐不到了!”

  那倒也未必!

  徐佑心思電轉,沒想到竟然抓到了真正弑君的凶手,若是把他交給江夏王,那可是天大的功勞,甚至比平定青、徐還要大。

  然而徐佑不屑做這樣的事,安子道的死,跟他也有莫大的幹係,就算左丘守白不動手,他早晚也要動手弑君。

  說起來,兩人雖然路數不同,但這份心機和毅力,徐佑很是佩服。讓清明解了手腳束縛,搬了椅子讓左丘守白落座,又給上了茶,徐佑再問道:“你和安子道有仇?”

  左丘守白喝了口茶,潤了潤幹燥開裂的嘴唇,道:“有仇!”

  “何仇?”

  “和你一樣,滅族之仇!”

  “怪不得……”

  徐佑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問道:“左丘兄,你究竟是誰?”

  “家父彭城王內史陸希仲,我的原名,叫陸秀群。”

  徐佑對之前的朝廷舊事所知不深,這會何濡也不在身邊,隻好裝作了然的樣子,道:“原來如此!”

  左丘守白放下杯子,整了整衣冠,端坐如鬆,道:“徐兄,我幫你殺了安休遠,雖是疥癩之患,可怎麽也算幫了一點小忙。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算是配合。可否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若能辦到,自當盡力!”

  “等我死後,請將我的屍骨埋在江州潘陽縣的葛溪之畔。那裏有一座沒有碑銘的荒墳,是先父母的埋身之處,葉落歸根,二十多年了,我也該去陪他們了!”

  徐佑歎了口氣,道:“其實不管看在袁青杞的情麵,還是左丘司錦和你姊弟相稱,我都未必非殺你不可,你又何苦一心求死呢?”

  “看來你已經知道袁大祭酒詐死脫身的事了……”左丘守白笑了起來,仰著頭,眸子裏透著幾分溫柔,道:“袁女郎對我恩重如山,司錦阿姊更是我最敬重和親近的家人,沒有她們,我可能早就化成了荒郊野外的白骨……可正是如此,我才不能連累了她們,和一個親手殺了皇帝和皇子的人扯上幹係,對她們有害無益。”

  徐佑默然。

  “況且隻有我死了,你才可以免得被人事後非議,也可取一份不大不小的功勞,如此兩便,何樂不為?”左丘守白的唇角悄然溢出血跡,身子搖搖晃晃,道:“我知道徐兄或許不是好人,卻言出必行,請你務必把我葬到葛溪畔……”

  清明出手疾點,卻無法阻止毒性蔓延,左丘守白撲通摔倒地上,眼看著活不成了。清明冷聲道:“六天的毒!”

  徐佑終於色變,蹲下身子,扶起左丘守白,道心玄微的無上真氣輸入心脈,護他片刻清醒,道:“你為何藏著六天的毒藥?你是六天的人?”

  左丘守白清秀的臉龐久違的露出潔淨無瑕的光,道:“六天……六天原來是場迷夢……該醒了,該醒了……”

  他劇烈的咳嗽著,鮮血從口裏不斷的湧出,徐佑知道這樣隻會加重他臨死前的痛苦,卻並不能挽救他的性命,無奈撤走了真氣。左丘守白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猛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徐兄,你日後遇到我阿姊,若無太大的仇怨,且饒了她吧……她是這天底下最可憐的可憐人……”

  初月淩空,月華灑在窗楹,

  繁星璀璨,點點墜落塵煙。

  “徐兄,你瞧,這人間景致太美,可若是真有下輩子,我卻不願來了……”

  伴隨著窗外的蟲鳥低鳴,左丘守白在徐佑的懷中死去,死狀安詳且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