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六八 下毒
作者:且看昨日風華      更新:2020-05-10 22:12      字數:4341
  兩個滿洲女孩還不知道她們的命運已經被別人決斷了,畢竟這兩個女孩被選來有兩個原因,一是聽不懂漢語,二是針線活很爛。但是不管怎麽樣,給金正進做的袍子卻是做完了,袍子是用破衣服改成的,兩個大補丁分外惹眼,陣腳雜亂無章,但勝在結實,那封信也縫在了衣服裏,因為用的是鹿皮,所以摸起來也不會有什麽異樣。

  金正進換上了衣服,李德燦問道:“你還有什麽需要的?”

  金正進從那軍法官手裏拿過馬鞭,塞進弟弟的手裏,鄭重說道:“打我十鞭子!”

  “我我不敢。”金正晟低頭出聲,手裏的鞭子已經掉在地上。

  金正進撿起來,又塞回去,說道:“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不挨打的奴才會選擇逃命,更不會相信他會去救舊主來報仇,打,狠狠的打,你不想讓我死,就用力打!”

  金正晟滿眼含淚,咬著牙,狠狠抽打了起來,打的金正進滿身是傷,第二日,金正進在軍法官的押解下,走遍了赫圖阿拉的各處,訓練治安隊的校場、堆滿穀物的倉廩、擠滿牲口的大營,以及熱火朝天的進行春耕的莊屯,金正進看到了他需要看到的一切,當天晚上,他用半支剪刀割斷繩索,逃出了勞改營,潛入了關押犯人的大牢,救出了赫圖阿拉守將塔斯哈等五人,臨走時還點燃了馬廄和幾個倉庫。

  逃出赫圖阿拉後,金正進提出翻山之後去盛京,被塔斯哈拒絕了,他要求熟悉盛京到寧古塔道路的金正進帶路,前往寧古塔,塔斯哈的理由很有力,隻有寧古塔才有足夠的士兵,在最短的時間內收回赫圖阿拉,當然,塔斯哈有一件事沒有明說,這些丟掉愛新覺羅家族龍興之地和祖墳的敗軍之將,一旦逃到盛京,就會被立刻斬首。

  寧古塔。

  下了一場春雨,關外的天氣卻有些寒冷,濕氣蒙蒙之中文在成縮了縮脖子,與眾多將領一道從牛角堡裏魚貫而出,其中一個朝鮮管領被人架著,屁股上一片鮮紅,便是因為昨晚自作主張放人進城惹來的刑罰。

  昨晚,赫圖阿拉守將逃進寧古塔,帶來了一個令人恐懼的消息,赫圖阿拉和薩爾滸都已經陷落了,上萬東番士兵衝向了盛京城,並且毀滅了大清帝國在渾河一帶的統治,由於那位朝鮮管領的失誤,現在整個寧古塔城中的三千士兵和兩千多雜役包衣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氣氛有些緊張。

  文在成的親兵走上來,為他披上一件袍子,低聲用朝鮮語說道:“將主,那個金正進已經被帶到塔樓去了。”

  文在成點點頭,低聲吩咐道:“吩咐張、樸、林三位大人去塔樓,悄悄的,莫要讓人看到。”

  登上城牆的文在成照例巡視了自己負責的區域,士兵們的狀況並不好,顯然是受赫圖阿拉失守的影響,在城牆之外,有一個不大的營地,風聲把那裏的聲音傳來,似乎在齊聲高歌,文在成在寧古塔服役已經四年了,他很清楚,每年冰雪之外的季節,東番都會在城外弄一個營地,留守幾百人,若寧古塔出大隊圍攻,他們便騎馬離開,若小隊進攻,他們便用優勢火力襲擊,平日了還會做一些勸降、罵戰、襲擊過往信使之類的事情。

  營地裏人來人往,文在成知道,是對麵開飯的時候了,一天三餐,比寧古塔守軍多一餐,而且用大塊的肉和醇香的酒,還有讓人解乏的香煙,還有蒸好的飯團,想到這裏,文在成舔了舔舌頭,他已經九個月沒有吃過家鄉的大米飯團了。

  去年因為山東戰事,抽調了遼東的關外八旗,而關外八旗則抽調了寧古塔守軍,寧古塔的滿洲和蒙古兵大半走了,但是也因為兵力的減少,去年的秋天,補給屢屢被劫持,一個冬季過去了,寧古塔沒有蔬菜,沒有水果,沒有肉和鹽巴了,幹硬的麵餅和餿了的糜子粥是唯一不缺少的食物,他還記得兩天前,親兵給他奉上了一塊新鮮的肉食——一隻倒黴的老鼠。

  “為什麽老子要在這裏忍受滿洲人的侮辱和惡劣的生存環境,為什麽我們不能結束這場災難。”進入塔樓,文在成聽到了一個手下在抱怨,這位軍官是這群人中最堅定的反正派。

  “不行,你手下隻有五十個人,加上我們幾個,掌握的士兵不足四百人,太少了,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複,滿洲人不會放過我們的。”另外一人反駁道。

  當先那人說道:“笑話,滿洲人已經自顧不暇了,老家都被人抄了。”

  “不,滿清還沒有輸,這個時候,我們還不能輕舉妄動。”

  “等彈盡糧絕,或者東番幾萬兵馬圍困寧古塔的時候,我們就算反正,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想要保住性命,想要榮華富貴,就必須搏一搏,現在就是一個不錯的時機。”

  文在成見他們聲音越來越大,拍了拍桌子:“不要吵了,去年開始聯絡我們的那位李德燦李大人派遣了使者來,我們需要聽一聽他的話。”

  “使者,什麽使者?”眾人不解。

  文在成打開房門,把金正進請了進來,眾人全都站起身,警惕的看著金正進,他們昨天可是親眼看到這個家夥護送著塔斯哈等人進城的,而且也已經聽說他孤身救主出危難之地的故事,怎麽又成了李德燦的使者。

  金正進卻不廢話,他撕開衣服的內裏,把那封信拿出來,遞給了文在成,文在成細細看了兩遍,交給了身邊的人,等眾人看完,文在成找出了去年李德燦送來的信,細細比對筆跡和印鑒,幾個人合計了一下,才是確定無誤。

  “這信上說,五月之前與之後反正,結果截然不同,有何不同?”文在成問道、

  金正進道:“五月之前協助大軍奪取寧古塔,便可保住官職和富貴,另有重賞,若是五月之後,則不得再掌兵弄權。”

  “那李大人說你有話對我等說,是什麽話。”文在成又問。

  金正進盤坐在遞上,把這段時間經曆的事情說起,從保衛赫圖阿拉中被炸暈俘虜,再到告密、被李德燦所騙,然後應城、請賞、作戲、遊覽整個赫圖阿拉,再到護送塔斯哈等人到寧古塔,一樁樁一件件,毫無保留的全都說了,一些重要的細節更是沒有放過,文在成幾個人細細聽著,直到金正進說完,文在成說:“看來東番不是輕兵竄掠,而是要厲行統治了。”

  “是啊,寧古塔已經沒希望了,反了他娘的,早反還可搏個前程,晚了就隻能保命了,若是一個不慎,耽誤了時機,怕是連命都沒了。”當下便是有人說道。

  “活著的人才能享受富貴,貿然行事,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文在成毫不顧及的給手下潑了涼水。

  幾個人坐在那裏,相顧不言,許久之後,文在成看向盤坐在地上的金正進問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金使者可有辦法?金使者,你雖無畏死亡,但若是活著,你與你弟便是有富貴榮華,不如與我等一道謀劃,可好?”

  金正進道:“不知道諸位大人以為,寧古塔屹立於此地的原因是什麽?要知道,這裏滿洲兵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千數,騎兵靠蒙古,火器用朝鮮,而今,寧古塔戰兵三千餘,滿洲卻不過十分之一,為何城內各族都是以滿洲為尊,不敢異動?”

  文在成想也不想,說道:“滿洲人少,其餘兵卒各有統屬,漢軍、蒙古、朝鮮相互挾製,朝鮮兵雖多,卻又分數各派,與滿洲親疏不同,上下不得一心,便是有二心,也是不敢異動。”

  金正進搖搖頭,認真說道:“這隻是一方麵,但是更多的是恐懼,漢軍、蒙古和朝鮮幾十年來為滿洲所虐,恐懼早已深入骨髓之中,奴性已成,是以不敢妄動。”

  眾人都是不說話,但他們知道,金正進說的沒錯,對滿洲人的恐懼是朝鮮所有人的集體回憶,這裏的每個人都是感同身受的,文在成問道:“金使者這話何意?”

  金正進說道:“我們的內心有被滿洲人支配的恐懼,所以,即便滿清頹勢已明,眾人也是畏首畏尾,不敢做第一個出首之人,唯有另外一種恐懼取代滿洲人對我們的支配,才有可能上下一心,共抗滿洲。”

  “另外一種恐懼,是什麽?”眾人不解。

  金正進說道:“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如果滿洲人逼著我們所有人去死,那麽大家反抗嗎?”

  “若是必死局麵,自然不會有人遲疑。”文在成說道。

  “但是怎麽才能有這種局麵呢?”另一人問。

  金正進道:“隻需要放火和投毒便可以!諸位大人,寧古塔存糧已經不多,苦苦支撐也不過是希望盛京來援罷了,而城內水井隻有兩口,若是放火燒掉存糧,給兩口水井投毒,沒吃沒喝的情況下,當如何?”

  “要麽出城迎戰,要麽嬰城而死!”文在成站起身,興奮說道,這兩個局麵,無論是哪一個,都必然會導致寧古塔守軍戰敗,到時候自己都是大功一件。

  那最堅定的反正派軍官站起來,說道:“好,我這就安排人投毒,放火!”

  金正進攔住他:“不,你不能去做,你們接觸不到糧倉和滿洲人控製的那口水井,一旦被發現,哪怕是投毒放火成功,在座的諸位有哪個能活到寧古塔崩潰的那一天呢,滿洲人便是死,也要拉你們墊背吧。”

  “那你去嗎?”那人問道。

  金正進昂首說道:“當然是我,因為救助塔斯哈,我已經得到了滿洲人的人口,可以自由出入滿洲營房,至少可以保證下毒成功,即便我被發現了,守將也隻會疑心從赫圖阿拉逃來的人是奸細,而不會輕動你們,這樣,你們就可以繼續偽裝下去,待時機合適,再行舉事,必然一鼓而下!”

  幾個人一聽,正是這個道理,再看向金正進的眼神已經有些不敢相信,文在成問:“你真的願意去?”

  金正進起身,跪在地上:“諸位大人若真能反正成功,入仕新朝,煩請照顧我家幼弟,並把我的事情告訴李德燦大人。”

  文在成深吸一口氣,拍拍金正進的肩膀:“好漢子,你放心去吧,無論成敗,我都不會負你,從今日開始,你弟弟便是我等弟弟,將來但凡新朝有封賞,都會分他一半,有違此誓,便如此弓!”

  說著,文在成提刀斬斷自己的佩弓,金正進這才信了,朝鮮武人視弓如命,以此發誓,絕無後悔可能了。

  文在成從庫房之中搬來一些巴豆、狼毒、砒霜之物拆分兩半交由金正進一部分,雙方約定,子時無人之時行動,金正進先給滿洲控製的水井下毒,再伺機去縱火,隻要火起或出亂子,文在成便下毒另一口水井。

  當晚,雙方如約行事,子時剛過,糧庫裏便是冒出大火,文在成趁著忙亂,把各類毒物扔進了水井之中,然後帶隊佯裝去救火,但那糧庫乃是磚石搭建,倉門和窗戶都不大,四麵燃燒起來,根本靠不上去,文在成眼瞧著這火救不得了,找來被子蓋在身上,讓人往被子上潑了許多水,衝進火場,拉出了幾袋糜子,守將巴爾泰見狀,驅趕人進去搶糧,卻隻是搶出來少部分,當大火燒起來之後,不少被驅趕進去的包衣雜役死在了裏麵,也不知死了多少。

  大火熊熊,再也控製不住,不僅燒了糧倉,連一旁城牆附屬建築都是燒了不少,文在成帶人仔細查找詢問,都是沒有發現縱火之人的痕跡,燒了兩日,火滅了之後,才在火場找到了部分被燒的不成樣子的骨頭,卻也不知是誰的,甚至連是幾個人的都分不清楚,知曉內幕的文在成等人不免唏噓,悄悄收了遺骨,沒有讓人知道。

  縱火之後第二日,便是發現水井被投了毒,寧古塔守將巴爾泰大怒,命令徹查,查來查去,也是沒有找到縱火投毒之人,把失蹤或者死了的人名單列出來,發現除了包衣奴才和幾個老兵之外,還有一個叫金正進的人,是從赫圖阿拉來的,新近才進的寧古塔。

  巴爾泰大怒,把塔斯哈等人全都抓起來,嚴刑拷打,竟無一人承認,最後全都被活活打死,但已經是控製不住局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