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九 錢謙益的橄欖枝
作者:且看昨日風華      更新:2020-05-10 22:11      字數:4280
  -崇禎十六年五月中旬,登州。

  剛剛安置完軍隊的李明勳來到了巡撫衙門,一路進得院中,在回廊下看到了曾淑儀,其穿著一身女兒裝,李明勳不由的有些恍神,剛要上前打招呼,曾淑儀在廊下福了福,便是消失在花園的小徑之中。

  李明勳的手握住了刀柄,在拱門下停頓,他略作思考,道:“情形不對勁!”

  “登州最近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嗎?”李明勳拉過曾家的老仆,塞過去一錠銀子,笑著問道。

  那老仆收好銀子,低聲說道:“其他倒是沒有什麽,隻是兩日前老爺安排了一群人住進了館舍,說是萊州來的差人,但老奴看的清清楚楚,其中一人正是禦虜那段時日常常在老爺身邊出現的錦衣衛千戶。”

  李明勳擺擺手,那老仆離開了,他對烏穆說道:“看來紫禁城的那位開始玩弄把戲了,嗬嗬,真是無聊。”

  李明勳徑直進入了曾櫻的書房,發現這個老者正在桌前打盹,他的呼吸低沉一手垂落,那隻手幹枯如木,而曾櫻的頭發也是蒼白無光,李明勳歎息一聲,自己在前線打仗不易,巡撫在後麵收拾殘局更是不易,安頓災民,救濟百姓,勸募納捐,哪樣不是耗費人的心力呢?

  曾櫻聽到聲音,醒了過來,看到李明勳先是臉色一喜,繼而變的冰寒,他拍了拍桌子,喝道:“明勳啊,你怎麽那麽衝動,在通州做出那等事情來。”

  李明勳笑了笑,端給曾櫻一杯茶,隨口說道:“您知道的,我對那等奸賊佞臣沒有一點耐心的。”李明勳也不願意與曾櫻糾纏,說道:“我聽聞登州來了錦衣衛,嗬嗬,看來天子不僅想要您背起黑鍋,還想借著這件事敲打我們社團了。”

  曾櫻歎息一聲說道:“這件事還沒有蓋棺定論,我大明天子英果,自會辨明忠奸。”

  雖然嘴上如此說,但終究是言不由衷,憑借多年為官的政治嗅覺,曾櫻也知道自己的結局已定,就是不知道是下獄還是論死了。

  “又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論調嗎?”李明勳淡淡問道。

  曾櫻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哼,你非科途出身,也不曾十年寒窗,自然不懂其中道理,不過老夫剛才並非虛言,朝中尚未有決議,那些錦衣衛是王老公和駱大人私遣來的。”

  說著,曾櫻從盒子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了李明勳,李明勳打開之後,看到的是王承恩那俊秀的文字,其上詳細介紹了京中的情形,正如曾櫻所說,對於他的處置,天子和內閣還沒有達成決議,別說他,就連周延儒這個家夥也還在待罪呢,造成如此局麵的,除了曾櫻在此次禦虜之中的殊異表現不好定罪之外,便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代替他成為登萊巡撫,幾次庭推都是沒有結果,幾個被提名的人也是紛紛推辭。

  至於派遣錦衣衛來,便是想要告知曾櫻王、駱二人的態度,這二人與曾櫻共事半年有餘,對曾櫻極為感佩,生怕曾櫻接到消息做出諸如自殺謝罪這類不當的舉措,他們二人願意從中調和,就算是曾櫻真的要被論罪,也會想辦法照顧一二的。

  曾櫻倒是有了求仁得仁的覺悟,他看著皺眉看信的李明勳,說道:“明勳啊,這個時候應該是你最不願意看到我自殺吧。”

  李明勳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從事實上來說,曾櫻說的沒錯,他在通州羞辱了一番周延儒已經向大明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社團不是好惹的,事實上,朝廷也做出了適當的應對,對那件事當沒有發生過,也沒有做出任何對社團不利的決斷,但也就把黑鍋扣在了曾櫻的頭上,問罪曾櫻換個巡撫,無論是哪一招,都是為了怕李明勳借著禦虜把登萊變成自己的獨立王國。

  而如果曾櫻自殺了,朝廷的反應會更大,說不定就直接對社團動手了。

  李明勳無奈的搖搖頭,自己在通州耍了一次橫,讓大明滿朝文武都不敢招惹自己,現在卻仍然要求著曾櫻了。

  李明勳直接雙臂高舉,說道:“如果您拿自己的性命作為籌碼向我提出要求的話,那我沒有二話,直接投降,您是個好官,也是個好人,明裏暗裏幫助了我很多,您的要求,我能做到的絕無二話。”

  曾櫻微微一笑,說道:“昨日,鄭森來了。”

  李明勳心中一驚,不知道曾櫻忽然提及鄭森做什麽,他問道:“他來做什麽,有法子救您?”

  曾櫻搖搖頭:“不,鄭家還念著老夫當年救他一門的情分,想安排老夫一家出海避難,聊表寸心。”

  李明勳微微點頭,當初鄭芝龍不得朝廷信任,曾櫻是以一家百口的性命為鄭芝龍做了擔保,鄭芝龍才得以出戰,剿滅劉香,徹底成為閩海王,可以說,曾櫻對鄭家有知遇之恩,再造之德。

  “老夫一家,或造流賊戕害,或依舊在家鄉,隻有孫女淑儀和孫子學仁在身邊,你可以願意替老夫操心安置?”曾櫻問道。

  李明勳毫不猶豫的點點頭:“此乃分內之舉,自當遵從。”

  曾櫻笑了:“你也不問問老夫讓你如何安置!”

  李明勳道:“自然是好吃好喝好待遇,您要是覺得不妥,讓我娶了淑儀,我便娶了便是。”

  這下倒是輪到曾櫻尷尬了,他不曾想李明勳爽快到了這個地步,對娶親之事竟如此不在乎,但是曾櫻依舊搖頭:“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會苛求了,隨緣吧。”

  李明勳微微點頭,握住了曾櫻的手,說道:“老先生珍重,哪日您起複,在下這婚事,還是由您做主吧。”

  “那我孫兒孫女你如何安排?”曾櫻問道。

  李明勳笑道:“自然是跟我一起去台灣,可以安排在大本營做事,避些時日,若是過的下去,便是安頓下來,等待您的消息,若是厭倦了,我可以安排到廣州去,我們與沈總督還是有些交情嘛,煩請老先生通知他們,再過兩日,我就要返回台灣了。”

  “這麽快,有什麽急事嗎?”曾櫻問道。

  李明勳笑了笑:“東虜是走了,流賊又起,如今的大明就是一個大漩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社團的力量損折太大,已經改變不了局勢了,闖逆與朝廷就是兩虎相爭,社團這隻小獸還是躲遠些好呢。”

  曾櫻也知道騰龍商社的實力,做到現在這一步已經是極限了,他連忙說道:“關於海洋島要塞的事情,我已經和黃蜚交代好了,想來也沒有什麽問題,黃蜚是個性情中人,定然不會有失的。”

  李明勳微微頷首表示感謝,如今的大明朝是鐵打的兵頭流水的督撫,像是總督、巡撫這類官員,是動不動就要被下獄治罪、被逼自殺的,而手中有兵的兵頭軍閥卻不是朝廷膽敢妄動的,海洋島要塞的事情托付給了黃蜚,倒是把握多了些。

  虞山,絳雲樓。

  滿是書香氣的絳雲樓中,一明豔少婦正懷抱嬰兒出神的看著窗外自由飛翔的鳥兒,手則在一件寶藍長衫上拂過,長長歎息一聲,無奈的搖搖頭。

  這女子便是後世被稱之為秦淮八豔之一的柳如是,柳如是幼年家中貧困,被江南名妓徐佛買去,後為周大學士所喜,收為侍妾,狀元郎出身的周大學士每日把柳如是抱在膝上教授詩文,成就了她滿腹經綸,後大學士病故,柳如是到了鬆江重操舊業,雖然是歡場名姬,柳如絲卻從不沉醉於秦淮的奢靡,其誌向高潔,舉動慷慨,在鬆江那段時日,常常著儒服男裝,與東林、複社的‘道德君子’縱論時事,唱詩作辭。在鬆江南樓,其與江南才子陳子龍感情甚篤,但因為陳家原配鬧到了南樓,柳如是敢愛敢恨,悲切離去。

  一直到崇禎十一年,柳如是遇到了錢謙益,最終於崇禎十四年嫁給了這位東林文豪,錢謙益對柳如是極為愛戀,在虞山建起了絳雲樓,金屋藏嬌,柳如是懷中便是為其生的女兒。

  然而,相夫教子的日子久了,不甘寂寞的柳如是時常懷念在鬆江的那段時日,她以男妝相,在江南才子之間流連,縱論古今,討論國事時局,才子們都以‘河東君’相稱,那是她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日子,如今她眷戀的日子一去不複返,憂心的時局越發敗壞,但河東君已經變成了錢氏夫人,一切都過去了。

  柳如是神往著,閉上眼,腦海之中就會閃過往日的畫麵,風雅高潔的道德文章,秀麗精致的江南風景,還有一個個被她傾倒的江南才子。

  忽然,柳如是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她抬頭一看,正是錢謙益,柳如是微微一笑,把匣子中的長衫推進去,端起茶杯,錢謙益攔住了柳如是,道:“河東君,這茶涼了。”

  柳如是微微含笑,把女兒交給侍女,看到錢謙益手捧一錦盒,問道:“這是哪位摯友贈予的書籍,如此珍重,莫不是宋版的孤本?”

  錢謙益微微一笑,打開之後露出了一些精致的玉器,錢謙益說道:“並非是孤本,而是鬆江友人送來的一些小玩意,還有一張請柬。”

  “鬆江。”柳如是低下頭,鬆江的日子是她一生中的輝煌多彩,卻也是她的傷心之地。

  錢謙益托起愛人的下巴,溫和的說道:“如是,我想和你一起故地重遊。”

  柳如是聽了錢謙益這般說,心中一陣狂喜,兩行淚水不由的奪眶而出,錢謙益見狀大驚失色,連忙擦去,問道:“怎麽了,莫非不願去那傷懷之地。”

  “我這是高興,高興您如此疼我,慣我。如是得夫如此,夫複何求呢?”柳如是含淚說道。

  錢謙益道:“如是願意就好,隻是此次前去也不盡然是遊玩,還是要與東林前輩、南京官吏一道,處置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情?”柳如是問道。

  錢謙益歎息一聲,說道:“如是也應該聽說到,周玉繩(周延儒字)被下了詔獄,當然,這本無可厚非,畢竟那廝實在是可惡,丟盡了東林的臉,無論什麽結局都不會有人心疼,但我江南士紳可不能坐看國朝淪喪,定要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柳如是從中立刻抓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問道:“您是要起複了嗎?”

  錢謙益當初被溫體仁針對,削籍回鄉,若是能重歸政治舞台,那就是魚躍龍門,柳如是心中感慨,她就知道,自己出嫁的這個男人不是池中之物,是經天緯地的大丈夫。

  錢謙益道:“起複之事還不好說,總歸是要幫著士林和官宦處置一下和東番的關係,如是啊,那東番的社團如今在江南的買賣做的很大,各家士紳都有牽扯其中,此次北上禦虜,三戰三捷,又博得了極好的聲名,而周玉繩愚鈍,侯家子孟浪,讓東番李氏與江南士林生了嫌隙,由蘇州林士章牽頭,想要化解這些矛盾。”

  “這麽說此行我也能見到鼎鼎有名的東番豪傑李明勳了!”柳如是麵色欣喜,問道。

  錢謙益道:“自然是這樣的。”

  柳如是微微頷首,道:“那人在登州折辱侯方域不談,還讓香君妹妹痛失愛郎,此次見了麵,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錢謙益道:“我知道河東君的胸襟,自然不會在這小事上糾纏不休,否則,也不會帶你去了。”

  柳如是道:“那東番社團就如此被江南士林看重?”

  錢謙益重重點頭,說道:“其實力雄厚,握有海貿之便,可用於製衡鄭芝龍,也可為江南士紳開拓貿易之利,其次,李明勳禦虜有方,日後必當有用,而東虜也有招撫之意,使者都是被人截獲,如此英才,決不能為東虜所獲,最好是為我所用,為江南士紳驅使呀。”

  柳如是大讚:“您真是一語中的,林士章、沈猶龍、曾櫻,屢屢招撫不得,您乃江南士子楷模,受江浙士紳敬仰,又在南京六部威望極高,想定能手到擒來,讓那東番島夷歸附王化,憑此功績,您定可起複回歸廟堂,有您出山,滌蕩朝堂,大明中興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