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先生，您有什麽高見？”

  哈什卡紅腫的雙眼看向大廳遠處，引得廳中眾人一並投去打量的目光。

  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年輕人，長相隻能算是周正，穿著略顯陳舊的亞麻襯衫。

  祝夜克服緊張，努力保持鎮定地說道：

  “哈什卡大人，我認為這幾種分配原則都存在問題。”

  老年矮人微微抬起濃密的眉毛，示意祝夜繼續說下去。

  “首先是按照個人才能來分配資源，這種分配方式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身穿絲綢襯衫，佩戴珠寶假領的年輕人也轉過頭來，略帶傲慢地看向祝夜。

  “那就是想要顯露才能，本身就需要物質基礎。

  “倘若一個人維持生存都需要竭盡全力，又如何有機會接受教育，又如何能發掘自己的才能呢？

  “因此，這種分配方式實際上是在不斷固化既得利益者的地位，同時告訴不那麽富有的人們：‘你們貧窮是因為你們缺少才能。’

  “這會讓我們隻顧著譴責弱勢者，而忽略製度本身存在的缺陷。”

  說這段話時，祝夜中氣十足，沒有任何膽怯。

  這是因為印記城的居民都是來自各個位麵的移民，城內沒有王權，也沒有世襲貴族，權力機關以議會為主，富人階層的財富大多來自商貿積累。

  也就是說，不必擔心觸怒統治階級。

  因此，祝夜不需要對語言做出修飾，隻要讓聽眾都能理解即可。

  一語說罷，分界線一側的聽眾們開始喝彩，麻布長裙女孩甚至一改慍色，朝他投來讚賞的笑容。

  祝夜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但是平均分配同樣存在問題。”

  麻布長裙女孩的笑容又消失了。

  “一個顯而易見的缺陷是，這很容易滋生惰性，最後導致大家都不願意勞動，社會經濟不斷衰退。”

  麻布長裙女孩立刻追問道：

  “那麽按照勞動量來分配資源呢？”

  祝夜禮貌地將身體微微前傾，冷靜地反問道：

  “女士，請問用什麽來衡量‘勞動量’呢？是勞動時間，還是勞動所創造的價值？

  “如果是勞動所創造的價值，該由誰來衡量價值呢？”

  隻見這位十分樂於表達的年輕女性低下了頭，蠕動著雙唇，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講席之上，哈什卡蒼老而遲緩的聲音再度傳來：

  “這位先生，那麽您的觀點呢？”

  “我想邀請大家做一個‘實驗’。”

  哈什卡微微皺眉，用依舊遲緩的語調問道：

  “‘實驗’？我可能無法在現場為您提供材料和器材。”

  “要完成這個實驗，我隻需要在座諸位的思想。”

  祝夜回答道。

  這句話喚起了眾人的好奇，無論研究魔法還是科學，他們從未聽說過僅僅利用“思想”，就能完成的實驗。

  “女士們先生們，這個實驗非常簡單。

  “請各位在腦海中，勾勒一張具有強大魔法的幕布。

  “當你走到這張幕布之後，你就會忘記你是誰，忘記你所擁有的財富，忘記你的工作、你的地位。

  “最關鍵的是，你不知道當你走出幕布時，會在社會中扮演什麽角色。

  “就讓我們將這塊魔法幕布稱為‘無知之幕’，因為隻要走進它，你就忘記了你已知的一切。

  “現在，請為包括你在內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女士區的達官貴人、巢區的乞丐，或是書記區的學者，分配他應該得到什麽。”

  聞言，聽眾們十分配合地開始了“實驗”。

  沉思中，有人眉頭微微皺起，有人搔弄起所剩不多的頭發。

  包含哈什卡在內，所有人都開始思考：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將會成為誰，那麽我會怎麽為每一個人分配機會、地位與財富呢？

  在整場講座最漫長、最徹底的沉默裏，祝夜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血壓升高，他很擔心這個理論過於前衛，以致於大家都無法理解。

  “無所謂了，反正躲避知識是和諧會的傳統藝能，不過是丟個人......”

  他默默安慰自己一句，但掌心還是出現了汗水。

  在唯聞呼吸聲的沉默中，哈什卡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如同古老的鍾聲：

  “我想我會選擇——”

  “在所有選項中，最壞結果最好的那一種分配方法。”

  “最壞的結果最好？什麽鬼？”

  聽眾們的表情更加困惑。

  “雖然我希望，當我走出‘無知之幕’時能夠擁有一切，但我更要擔心的是，我成為了社會的最底層。

  “因此，我會選擇讓社會最底層過得最好的那一個選項。”

  其實我想表達的隻是“別讓屁股決定腦袋”，沒想到哈什卡直接深化到了這一層......

  祝夜鬆了口氣，感慨不愧是印記城最德高望重的學者，真是恐怖如斯。

  於是他微微頷首，不卑不亢地說道：

  “這正是我的想法，哈什卡大人。”

  話音剛落，他聽見大廳正中傳來微弱的掌聲，老年矮人從講席上站起身來，緩慢地鼓動雙手。

  直到此時，圍觀人群才有所明悟，在幾個人的帶動下，全場響起了熱烈地、持續數分鍾的掌聲。

  不少聽眾沉浸在思想實驗之中，如夢初醒。

  祝夜觀察到莫爾溫也抬起頭望向自己，眼神再一次發生了變化。

  ......

  書記區，布特林的家。

  被人群擁簇帶來的激動感慢慢平息，祝夜癱坐在床頭，照例總結起一天的經曆。

  一句話概括，他也很想低調，但實力不允許。

  祝夜起初的想法是，通過多次參加講座，進入印記城的知識分子圈子，積累一些有質量的人脈。

  此前，他搜尋了布特林的記憶，發現對方是徹頭徹尾的死宅，幾乎沒有拿得出手的熟人。

  和穿越前的自己很相似。

  在和平時期，對於一條鹹魚而言，這是無關輕重的事情。

  但基於印記城目前的形勢，祝夜還是決定，在湧動的暗流爆發之前，要盡可能積蓄力量，不管這力量多麽微弱。

  之所以選擇知識分子圈子，是因為他們易於溝通，而且大部分出身中產階級家庭，集會也多采取讀書會、研討會等比較文明的形式。

  然而，今天的講座收益遠遠超出他的預想。

  不僅得到了多個研討會的邀約，哈什卡的助手還留下了他的姓名和住址，這意味著他有可能參與印記城最高水平的學術交流活動。

  “知識就是力量！”

  祝夜有些興奮，就像他突然發現自己能輕易舉起一百斤的精金重斧時一樣。

  不過，無意間想起遙不可及的精金斧頭，他又陷入了貧窮的惆悵。

  思緒交錯間，燈火搖曳，夜已深沉。

  拿出二十麵骰子，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拋起。

  可惜穿越者前輩愛唱rap啊......歎息一聲，祝夜又把骰子和死人腦袋一起收入暗兜。

  自從無法使用數字1偵測亡靈，他就隻好連睡覺都把長劍放在身側。

  就在這時，窗外有夜風吹過，在一片靜謐中顯得有些詭異。

  祝夜看見自己的腳下，有一道熒光匯聚。

  這熒光流轉開來，迅速勾勒出一扇門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