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血濃於水
作者:周不樂      更新:2020-04-10 06:23      字數:5252
  因天氣原因,十一月份過後,各項室外工程就已經陸續停工,杜逆一下子輕閑不少,除了監督對建完的幾處場館進行室內裝修外,基本上沒什麽事。

  人一閑下來,想的事就多了,杜逆尤其如此。以前忙,一天累得要死,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家裏的事情。或者說杜逆工作本來已經很忙,他又人為地給自己加了砝碼,不讓自己閑下來,以免有時間去想那些他不願意去麵對的問題。

  這實際上就是一種逃避。

  可是你越想逃避的問題,往往最終都是逃避不了的。

  你終究得直麵這些問題,並艱難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杜逆現在就到了這個臨界點。

  這天上午,丁軍又打電話匯報哥哥公司的最新情況:哥哥已經有近一個月沒有在公司露麵了,公司的大小事務,現在都由嫂子說了算。杜逆由此推斷,哥哥的病情肯定已經相當嚴重,甚至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

  杜逆來溫泉中心工作後,每天早晨五點,他都會準時起床,沿著山路跑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頂之後再回來,基本上用時五十分鍾左右。以前隻有山路,他便沿著山路跑,現在修了柏油路,他多半沿著柏油路跑,偶爾興之所致,也會沿著另外的山路跑。

  今天早晨,杜逆原本已經像往常一樣跑過一次。但和丁軍通完電話後,杜逆突然感覺煩躁不安,心亂如麻,無心繼續辦公,在辦公室裏轉了幾圈後,仍舊坐立不安,橫豎都無法靜下心來,於是便又換上了早上的裝束下樓,沿著新修的路向山上跑去。

  他需要通過跑步來平複自己的心緒,繼而艱難地做出最後的決定。

  這也是杜逆多年來養成的一個習慣。每當麵臨重大抉擇而又拿不定主意時,他都會一個人出去,隨便沿著一條路,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大腦接近一片空白時,那個決定就自然而然地在腦海中產生了。

  杜逆開始和早上一樣,沿著新修的路往山裏跑,跑著跑著突然發現前麵有一條小路,在記憶中以前走過,也是能通到山頂的,於是想也沒想,就拐上了這條小路。

  與往年相比,今年冬天的雪比較大,也比較頻。一開始小路上尚有腳印可循,漸漸地,這條小路就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再也不見蹤跡,眼前除了路兩邊稀疏的灌木叢和遠處的樹林,就隻有滿眼的白茫茫的雪,雪麵上除了一些貌似田鼠或是野雞一類動物留下的爪痕外,杳無人跡,很有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境。這時候不要說跑了,連走路都很難,每一步邁下去,雪雖不過膝,但也淹沒了腳踝,好在他穿的是那種高筒軍靴,雪不至於灌進來。

  這樣走了有一裏多路,杜逆感覺實在有些累,便停下來,想要放棄,沿原路返回。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個念頭隻在腦海中驚鴻一瞥,馬上就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杜逆繼續沿著記憶中小路的大致位置,一路艱難地向山頂走去。

  走著走著,風越來越大,吹起的積雪在山野間飄蕩,仿佛白茫茫的霧靄,恍然間,杜逆感覺前麵多了一個身影,先是模糊,進而越來越清晰,然後那個身影回過頭來,竟然是哥哥杜順!

  “哥……哥……”杜逆艱難地張開嘴唇叫道。

  杜順並沒有回答,隻是衝他淡淡一笑,就又轉頭走進雪霧中,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淡。杜逆拚命追趕,卻怎麽也追不上,直到那個身影在雪霧中徹底消失。

  “哥哥……哥……”杜逆徒勞地大聲呼喊,伸手去抓,卻什麽也沒抓到。

  這時,風驟然停了,雪霧散去,眼前的景象重又變得真切。哪有什麽哥哥?!杜逆驀然發覺自己正站在路旁的積雪中,一隻手臂還保持著向前伸的姿勢,五指蜷曲,那樣子就像試圖要抓住某種東西而不得。

  杜逆驀地驚出一身冷汗!

  緊接著,一些塵封的記憶就像風一樣,又無孔不入地吹拂起來,直到再一次將杜逆深深淹沒。

  小時候,每到冬天,杜父都會推著那種兩個輪子,類似於馬車模樣的手推車,帶著兩個兒子去山裏撿拾幹柴。那時候冬天的氣溫比現在低很多,農村根本沒有煤,全靠燒柴取暖,而活的樹木又不讓砍伐,因此隻得到樹林裏找那些死去變幹的樹木,或者是活樹上死去的枝幹。東北的冬季漫長,每個冬天,他們都要去山裏五六次。

  記得有一次他們走得比較遠,因為附近山裏的幹柴已經被撿拾得所剩無已了,他們必須走得遠一些,才能撿拾到足夠的幹柴。那天他們挺幸運,不到下午三點的時候就撿了滿滿一車。裝完車後,杜父像往常一樣在前麵拉,杜逆和哥哥跟在左右兩個軲轆後麵,遇到上坡的時候幫著推一下,下坡的時候則往後拉,當作刹車。

  這

  樣一路走著,杜逆忽然感覺尿急,就停下來到路邊撒尿。因為車上堆的幹柴高,杜逆和哥哥在車兩側誰也看不見誰,杜順並不知道弟弟停下來,依舊跟著車往前走。杜逆也沒告訴父親和哥哥,想著尿完了再趕上就是了。

  也該著湊巧,杜逆撒完尿正準備往追趕車子時,忽然發現前麵的草叢裏一陣響動,一隻小兔子忽然躥了出來,看到杜逆後,驚惶地停頓一下,然後轉頭向山裏跑去。

  地上有積雪,兔子跑起來就有些費力,再加上體形比較小,速度自然就不快,杜逆以為自己能抓住,便興奮地在後麵追趕,跟著兔子一路向山裏跑去。

  那隻小兔子跑得的確不怎麽快,但同樣因為積雪的緣故,杜逆也跑不快,和兔子之間始終隻差那麽一點點的距離。這讓杜逆無法放棄。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麵有一道山穀,小兔子一下子躥了下去,沿著斜坡上的積雪連滾帶爬,眼看著就到了穀底。杜逆一著急,來不及多想,一下子跳起來,屁股著地,沿著斜坡上的積雪滑了下去,到穀底,卻發現小兔子不見了。

  杜逆不甘心地在附近找了一會兒,卻什麽也沒找到,隻得悻悻然地沿原路,費了好大勁才爬到穀頂。這時,他發現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四周都是差不多一樣的樹木,他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個方向跑過來的了!更要命的是,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杜逆一下子慌了神,幸好雪地上留有他來時的腳印,於是順著腳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父親和哥哥。

  冬天天短,黑夜來得也非常快,仿佛西邊太陽剛一落山,這邊黑暗就來臨了。漸漸地,杜逆已經看不清雪地上的腳印了,隻能憑感覺往山下跑。天色越來越暗,身邊一株株高大的樹木仿佛一隻隻張牙舞爪的怪獸,爭先恐後地向他撲來,杜逆嚇得“哇”地一聲哭起來,邊跑邊哭著大聲喊:“爸——哥哥——爸——哥哥——”

  山風呼嘯,湮沒了他的聲音。

  直到晚上八點多,又累又餓又怕又冷,躲在一處背風山坳處的杜逆才聽到父親母親和哥哥,以及村裏人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

  杜逆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當他一邊應答一邊迎著手電筒的光亮往山下奔跑時,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哥哥。當他撲到哥哥懷裏,哥哥卻一下子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原來,發現他失蹤後,父親當即沿原路返回尋找,同時讓哥哥回村找人,哥哥一口氣跑了十多裏路回村求救,又帶著母親和村裏的人跑回來,累得差點吐血,接著又跟著一起搜山尋找,他實在是太累了!

  “哥哥……哥……”沉陷在回憶中的杜逆禁不住喃喃叫道。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一陣手機鈴聲將杜逆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杜逆愣了半晌,拿出手機一看,竟然是嫂子的號碼!

  離家這幾年來,一開始,嫂子也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他始終沒接,後來嫂子也就不再給他打了,隻是逢年過節發個問候語什麽的,他也從來沒回過,可以說兩個人是十分疏遠的,雖然有那麽一層關係在。現在嫂子突然打來電話,一定是哥哥那邊的情況十分危急,再或者就是出了什麽事,不然的話嫂子應該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

  聯想到剛才如夢魘般的經曆,杜逆不再多想,馬上按下接聽鍵,裏麵傳來嫂子有些陌生而焦急的聲音:“小利,是你嗎?我是你嫂子!”

  杜逆本名杜利,後來自己改成了杜逆,並沒有告訴家人,所以嫂子還用以前的稱呼叫他。

  杜逆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嫂子,我是杜利。”

  “真的是你呀!我還擔心你換手機號,聯係不上你了呢?!”電話那邊,嫂子驚喜地說道,頓了頓,又帶著哭腔道,“小利,你哥的尿毒症現在很嚴重,醫生說如果一個月內不做腎移植手術,就有可能保不住命了!小利,求求你救救你哥哥吧,現在隻有你能救他了……”

  說來說去,還是讓他捐腎。雖然這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但現在從嫂子的口中說出來,杜逆還是感覺有些無法接受,和哥哥爭吵及被趕出公司的畫麵又一遍遍地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所以,你打這個電話,就是為了讓我給我哥一個腎?”杜逆盡量壓抑住翻滾的心緒,語氣平淡道,握住手機的手指因為太用力,而感覺指關節有些酸麻。

  嫂子那邊明顯有一個短暫的停頓,似乎是杜逆說話的語氣打擊了她的信心,不過很快,嫂子就又帶著哭腔道:“小利,我知道你們哥倆兒有矛盾,但畢竟血濃於水,你倆再怎麽有矛盾,終究還是一家人哪!小利,跟你說實話吧,老早我就想來找你的,但你父親和你哥說啥也不讓,可這快半年過去了,脊髓庫那邊始終沒有消息,我們實在等不起了啊,

  所以我才背著他們找你。小利,我知道我的這個要求很自私,但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呀……”

  杜逆機械地聽著,忽然感覺有些冷,握著手機的左手因為時間長而有些僵硬。杜逆向下拉了拉帽子,將手機換到右手。

  “喂!小利,你在聽嗎?”杜逆長時間不出聲,嫂子在電話那邊問道。

  杜逆暗中歎了口氣,道:“我在聽。”

  “這樣,小利,我知道我的這個要求的確有些過分,因此我決定了,隻要你同意給你哥捐腎,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把公司一半的股份給你!”嫂子不再磨嘰,直截了當道。

  杜逆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頓了頓哂笑道:“就算我答應了,但配型配不上不還是一樣沒用?再說了,我的一隻腎,就值個千八百萬的?”

  “你們是親兄弟,配型應該沒問題的……那個……當然,不是什麽事情都能用金錢來衡量的,我這麽做,隻是想盡最大可能補償你,同時也讓我和你哥心安……當然,小利,不管我怎麽說,說什麽,對你來說都是一種傷害,所以最終的決定權在你。不管你同不同意,嫂子我都不會怪你的。我打這個電話,隻是想盡我的最大努力挽救你哥哥的生命,如果不試一下,萬一你哥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會內疚一輩子的……好吧小利,嫂子我言盡於此。我還是那句話,小利,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嫂子我都不會怪你的。”電話那邊,嫂子有些艱難地道。

  杜逆沒有回答,也沒有掛斷電話。嫂子那邊也沒有。過了足足有一分鍾,杜逆的手機裏傳來嘟嘟的盲音,嫂子那邊終於把電話掛了。

  杜逆停頓了一下,回過神兒來,這才發覺手機寒涼徹骨,冰得耳朵和半邊臉都有些麻,而握著手機的手,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

  杜逆緩緩地垂下手臂,把手機放到褲兜裏,然後使勁地搓了搓手,看了眼眼前無盡的雪野,轉身向山下走去。

  怎麽辦怎麽辦?就這麽眼看著哥哥一步步走向死亡,自己什麽都不做嗎?

  一路上杜逆都魂不守舍心亂如麻。

  進了酒店大廳,前台上那插在瓶子裏的火紅的玫瑰,又一次刺痛了杜逆的眼睛,仿佛在提醒他,他還有一個必須麵對的問題,那就是和蘇媚生的感情。

  寧成玉依舊一天一大束玫瑰,由花店每天早晨九點準時送到溫泉中心。這麽長時間了,前台也就見怪不怪,每天按一套既定的程序處理:收到後,把舊的,也就是昨天的扔掉,再把新的插到花瓶裏。

  因此酒店前台的桌子旁邊就有了一道非常“奢侈”的景觀:一大束永遠鮮豔的玫瑰插在兩個普通的花瓶裏,仿佛永遠不會調零。

  前台的小姑娘和杜逆打了個招呼,杜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算作回應。小姑娘看杜逆直直地盯著那兩束玫瑰看,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麽,低下頭抿嘴偷笑。

  杜逆也禁不住苦笑一聲。

  杜逆承認,自己是喜歡蘇媚生的,他也能感覺到蘇媚生對自己有好感。但寧成玉除了長相外,其他方麵都以絕對的優勢,輕鬆將自己秒殺,而自己目前又麵臨給哥哥捐腎的兩難選擇。

  思前想後,杜逆決定先解決哥哥這方麵的問題,然後再考慮和蘇媚生的感情。換句話說,在潛意識裏,他已經決定放棄。因為要妥善解決哥哥的問題,他隻有捐腎。在目前自己“全須全尾”的情況下,尚且無法與寧成玉匹敵,如果再少了一個腎,那希望就更渺茫了。

  如果自己與蘇媚生相戀多年,情感已深,那給哥哥捐腎這件事情就另當別論,不論出自真心,還是多少有情感綁架的成分在裏麵,蘇媚生多半也會無奈同意。但目前自己隻是和蘇媚生剛剛開始,或者說連開始都算不上,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要求人家接受一個並不完整的自己呢?

  長痛不如短痛,就讓這段感情到此為止吧!

  杜逆在做這個決定的同時,其實也做了另外一個重大決定:給哥哥捐腎!

  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麽,血脈親情,終究是一個人最軟的軟肋,也是最堅硬的鎧甲!

  當杜逆在辦公室裏枯坐了一中午做出這個決定後,忽然感覺無比輕鬆,拿出手機就想給王墨打電話請假,想了想又覺得在時間上有些不妥。美國現在應該是?杜逆在手機微信上給王墨留言,拚寫了幾個字,感覺速度實在太慢,於是打開電腦,給王墨寫了一段長長的話,說明了自己和哥哥及父親的過往以及哥哥的病情。

  寫完這些,杜逆忽然感覺十分疲憊,就想睡一覺,等晚上給王墨匯報工作的時候順便請一下假。他相信到了那個時候,王墨肯定已經看到了他的留言。

  沒想到,杜逆剛躺到床上,手機鈐聲就響起來了,一看,竟然是王墨的。

  (本章完)